2011年9月12日 星期一

在大排檔吃黑松露

(原載於「舞蹈手扎」2010年12月號)


不加鎖舞踊館製作《蕭邦vs CA幫》的最後一章,是五個舞者在狼吞虎嚥地吃火鍋(的確在場刊內這是有身份的一幕)。他們在觀眾眼底下怡然自得地享受著牛肉與啤酒,彷彿正身處自由熱鬧的大排檔,食慾與氣氛同樣高漲。然而在大排檔,高漲的食慾與高貴的黑松露很少被扯上關係,因為我們都堅守「高貴」與「草根」不容挑戰的距離。正如我們相信精緻藝術和大眾文化是兩碼子的事,混為一氣不會有什麼作為。
不加鎖的創作團隊,很成功地把這條人為的邊界模糊化。作品中大量日常生活中俯拾皆是的元素,通過具娛樂性的展現,很輕易地令觀察進入一個樂於接收的狀態,編舞就藉著這種氛圍,向觀眾道出在每天的營營役役中各種可笑的(grotesque) 面貌。編舞的眼睛,看到觀眾不曾看見的,這不啻精緻藝術的使命:讓觀眾透過藝術作品,以另一個角度看生命。不加鎖很清晰、亦成功地示範了,貼近生活的親切感,其實可以是傳遞嚴肅訊息的稱職代理(agent)
作品設計用了多層面的並置(juxtapost),以作品名稱《蕭邦vs CA幫》為起點,實踐把蕭邦代表的「精緻藝術」和break dance, boy band等「大眾文化」同台演出,令觀察輕易接受了荒誕搞笑的舞蹈與優雅的古典音樂融合,回過神來才猛然發現,原來存在已久的藝術二元化並非那麼牢不可破。開始時陳雋騫穿著西裝,正經八百的坐在鋼琴後準備演奏,曹德寶卻穿著透明塑膠衣褲,引人發喙的展示肌肉。之後四名舞者輪流穿著以平價「啪啪膠紙」為物料卻造型誇張如haute couture的服裝出場,為了顯示這場的主角:內褲。明明是不見天日的內褲,卻被王培剎有介事地舞弄;內褲上的米字圖案及紅星圖案,可以意指四個香港及一個內地舞者的合作無間;也可意指英國及中國國旗,勉強而馬虎地被魔術貼連成一圈,王培廢盡力氣把身體套進圈內,觀眾看得拍掌,在輕鬆的表達之下卻是編舞對香港人文化身份的同情。

音樂和動作的並置同樣傳遞強烈的訊息。一向位置舞台中心的鋼琴獨奏「淪為」配角,有教養的鋼琴王子在彈奏之餘會吹口哨抽煙,與舞者來個輕佻交流。蕭邦的《即興幻想曲》,《小夜曲等,竟然與眾男舞者展現力量的翻掃腿重量轉移等如此合拍,肌肉與汗水的動力與陳雋騫快速在琴鍵上舞動的手指,同樣是對活著的詠嘆《軍隊舞曲》的激昂則搭配了舞者用摺椅,拖把等生活器具玩的戰爭遊戲,加上亂扔的七彩皮球,會叫的雞,氣氛熱鬧歡快,觀眾也異常投入。幾位男舞者是香港演藝學院同一輩的畢業生,默契很深,他們傳遞出來的真摰親切感加速消弭了蕭邦和卡幫的距離。

第三個層面的並置是指涉甚廣的題材:作品共分15段,每個主題都可能是你或我想過見過做過的:不會說宗主國普遍通用的「普通話」;運動的定義是四年一次的足球狂熱;回歸前掙扎著去或留的朋友;養不起小孩唯有養狗;熱捧周秀蘭鄙視曾蔭權;或者是王培純形體美的吊索。現代舞不是非抽象疏離不可。現代舞可以如實地反映每天組合成生活大大小小或嚴肅或輕鬆的細節,要體現現代舞建基於尊重個體的精神,不是要把距離與人群拉開,而是以藝術家的眼睛,向觀眾介紹更多視點。
舊時王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固然這兩句詩帶有負面的感嘆,但不加鎖作品,往往令筆者幻想在百姓家的燕子,如何很優哉悠哉地享受著草根生活之美。王榮祿讓我們學到的,是精緻與艱澀不是同義詞,藝術家的使命除了是美的追求外,更困難更吃力不討好的是如何給每天在努力過著卑微生活的普通人看到生命的可能性。王榮祿不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但筆者認為他的作品有資格成為港式現代舞的楷模。香港並沒有深厚的歷史,從移民社會走到今天第四、五代才算是有了歸屬感;香港人沒有千錘百鍊的文化根基,不中不西不新不舊,卻鄙而不俗,簡單而不粗疏。我們固然應該學習精緻藝術的嚴謹和深度,但要普羅大眾相信他們不是與藝術無關的「平凡人」,談何容易。王榮祿以熟悉為觀眾建立安全感,以笑聲打開對藝術接納之門,以直觀跨越觀念。畢竟黑松露之美味應該取決於其生長環境及廚師技藝,吃的態度只是表徵吧。

評論場次:2010117日香港兆基創意書院多媒體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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