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12日 星期一

晃蕩女人博物館


(原載於「舞蹈手扎」20116月號)


平常參觀博物館,看到的不只是客觀地展示著的物件,還包括了策展員細心佈置的視點和信息。在黃碧琪何蕤渟羅雪芬三位「館長」兼「策展員」主理的<<女人物館>>CCDC舞蹈中心及香港舞蹈聯盟合辦、CCDC舞蹈中心賽馬會小劇場演出),觀眾參觀路線時序經精心設計,視點卻若有若無,也許這種不確定性,正好就反映了三位年輕「館長」的矛盾。

入場一刻,觀眾經過「衣帽間」,把隨身物品寄存,然後便可在沒有座位的演出場地上閒蕩,參觀放於地上的展品。這個「寄存物品」及不設座位的安排,除了是模擬參觀真實的博物館的過程,更是為演出第二段的與觀眾互動鋪路。也許是場地本身的限制,亦也許是年輕的編舞認為與觀眾的物理距離縮短、拉個把觀眾進演出中,可以令觀眾更投入──筆者在這個場地已不下數次見過這種手法。個人認為,這樣處理有兩種危險:能預計不同觀眾在互動時的反應而不會因而影響演出進度、氣氛及能量,需要編舞豐富的經驗和從之而來的精密計算,年輕編舞未必能勝任;讓觀眾處身演區當中並隨意遊走,便打破了傳統美學中「隔」的目的:觀眾與被觀之物象需要距離,如畫框、如垂幕、如雕塑之底座,使物象能保持因絕緣而另成的境界,使觀眾能以空靈的心去感受藝術之美。距離之消弭可以說是從相反方向來加強感染力,但如何用之得法,是很值得編舞琢磨的技巧。

整台作品長約45分鐘,最初的三份之一都是環繞女性對陰部、月經這些性徵的迷思:女性性器官不外露,它的神秘感為女性在成長過程中帶來困惑和恐懼;有人衷心歡迎月經來臨,有人苦惱不已。這一部份最為撩動觀眾情緒的,相信是編舞以或輕快或沮喪的態度把沾著假經血的衛生巾貼在牆上。然而,編舞並沒有進一步利用這件富有視覺震撼力和意指的道具。固然,我們已經走過了女性主義藝術發源的年代,編舞也不是來自被欺壓的少數族群,她們也沒有打算以Marina Abramovic的極端手法來引動反思,但這些對性器官和月經的態度,如何影響了女性自我形象的構建?如何令她們長大成為不同的女性,在人生中作出不同的選擇,追求不同的人生價值?希望編舞將來有機會在作品中繼續發展這些態度的意義。(題外話一則:有些年輕男觀眾看見道具時露出不甚自然或鄙夷的神態,在21世紀所謂開明的香港,這種反應值得思考。)

演出的第三部份是有關於女性為配合社會既定的「外表美」準則,不惜每天讓化學物(化裝品)進入生活。把油彩塗滿身,搖曳生姿地舞動,卻在舞後不停搔癢,以示女士為美而忍受各種不適。縱然一般描述是說「愛美是女人的天性」,但女權份子會說這是因為女性從古至今都是被凝視的對象,女性尚未能擺脫玩物的身份。編舞沒有企圖回應這爭論,只是坦誠地表達出她們的迷茫:她們未必認同這些外表美的準則,但又不敢不「隨波逐流」,她們相信自己的價值應該超越外表,但社會準備好了嗎?這一段節奏輕快,色彩繽紛,很能提升現場氣氛,但接下來的結尾承接不了這一段的情緒而令人有種虎頭蛇尾的感覺:一面把身上油彩抹乾淨,一面閒聊,內容雖然是環繞上一段的主要信息,而三位刻意營造隨心而發的感覺,但經營出來的隨意和散漫的隨意是根本性不同的兩回事,於是出現了三人同時說話、台詞重疊而聽不清楚,也有對觀眾幾乎是無什意義的呢喃;而最後的錄像雖然內容和信息(我們平凡但不簡單)感人,但編排未能與整體演出融合,大大削弱了它對觀眾的影響力。

<<女人物館>>的可喜之處,在於三位「館長」很誠實地面對自己的迷茫,徘徊外在要求與自我構建的張力之間,不知如何自處;但總樂意相信如何看似平凡的女人,都值得尊敬,都會有其美麗的一面。她們坦然地承認自己閱歷未夠所以不知所措,沒有強行去傳達一個自己經驗未能評定的價值觀,相信觀眾是會欣賞這種坦誠的。作品中有好些有心思的細節,如三位用力地嚼青瓜時發出的聲音,「血」,身份不明的男演員等,與上文提及的一些段落,都有值得繼續深化的潛力,希望隨著編舞閱歷增加,這作品可以更響亮地發出屬於香港女性的聲音:香港女性自身價值的困惑,是在於她們沒有足夠的條件,還是有太好的條件?是男性社會規範了她們的生活模式,還是她們的野心奪去了她們的平靜。不要輕率地把自己的境遇訴諸社會,女人的路如何走,始終都離不開個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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