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0日 星期一

吵聒不休的疏離



最近數月我的香港劇場經驗非常吵鬧:台上一片喧囂,演出者奮力以動作或說話填滿每一秒,他們可能聲嘶力竭、汗流浹背,與台下卻沒有半點關係。有知名度的、新進的;內容寫實的、荒誕的;用言語交待的、用身體說話的…….都在演出的或一個或三個小時之內,用吃奶的氣力企圖把平生要說的話都說盡,像是今次以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佔據舞台。只是,話是說了,也只限於說了,沒有溝通,沒有感動。創作人更是把自己推向沒有機會再站在舞台上的命運,因為,觀眾在擠擁不堪的演出過程中像被塞進餵食喉管的鵝,鯨吞了消化不來的演出元素,終於像受刑完畢的離開劇場,可以再次正常呼吸。在劇場內,觀眾每一口吸進去的空氣,都由屁眼直接竄出來,沒有任何留在身體內的痕跡,令人彷彿大腦缺氧,不能理解自己與演出的關係。

希臘戲劇的圓形舞台設計,把觀眾容納到一個參與的位置,他們必須成為演出的一部份,而不是像今天,觀眾坐在安全距離,事不關己地聽台上的喋喋不休。如果欠缺了觀眾的參與,劇場這個地方可能變成了展銷攤位,門票把觀眾在特定時間困在特定空間內,接受硬銷,為了要証明創作人投進了如何多的心血,每個枝節都必須交待清楚,給的越多越好,能接收多少卻是貴客自理。於是,說話快,動作快,換景快,像噴墨打印機,要把白紙上分毫都填滿,填得越密越沒有空間,便越色彩繽紛。

為什麼要這樣快?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文化消費的年代,我們怕悶壞了觀眾,怕他們思緒離開舞台,聽不到自己要說的千言萬語,怕說的內容力度不夠,怕少說了引不起共鳴。所以我們要製造目不暇給,要令最愚鈍的觀察都自以為滿載一口袋藝術離場;我們不要觀眾想,怕他們因為想不了而否定自己的作品;我們不要觀眾回應,怕他們的黠問暴露了自己並不深厚的底蘊。

我想到了崑曲。崑曲的美是種慢美學。慢才能讓觀眾思考每事每物在台上的含意:在舞台上所有東西都有其位置及原因,藝術家的心思和信息都付託在這細心佈置之內,當觀眾只能急步走過,如何體會每個眼神身段,每個設計安排的抒情?因為慢,觀眾才有足夠的空間去思考、回應,讓劇場中充斥著這種活著的交流能量,連飄揚的塵粒都盛載著這種當下性。但是這慢美學在漸漸死去,它被時代快速的腳步踐踏過,化成碎片在空中飛揚,若沒有足夠的有心人合力把碎片攥住,它們將隨著風景在身旁倒退,直至看不見為止。

在後全球化的時代,世界變得越來越單一之時,我們對歸屬感更加渴求,更加需要抓住一點甚麼,為它加上「根」的名字。文化衝擊變得敏感熾熱,一觸即發,是因為我們害怕連幼弱的根都會給拔掉。能慰藉心靈,為生命重新定位的,是對人文精神的深度關懷,對生活細節的深刻審視。看看,小朋友耳聰目明,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對任何微細的事都興趣盎然。他不需要每分每秒地改變來讓生命有趣,因為所謂新鮮事是他對世界的觀察和投入。不管我同意與否,劇場的確是一個讓觀眾暫時離開紛沓生活的「他所」,觀眾懷著「得到甚麼」的心態,與表演者分享時間和空間。分享的前設和目的,都是交流。創作人員主導著這交流過程,所以有責任製造讓交流真正發生的契機。或許,可以少些貪心,多些信心?當我們日夜慨嘆觀眾發展如西西弗斯那永無休止的徒勞無功,有否自省是不是我們的「藝術」窒礙了他們的成長?



2012年10月4日 星期四



最近為自己開立了一個名為「木火工作坊」的工作連繫記號。

「木」源自我的姓氏,或者該反過來說,木是我的姓氏的基礎。真幸運,這個用以標示我的符號,可以與大地原始物事拉上關係。

木源自樹,還是樹由木而生?樹無言,智慧,看盡生死無常。默默地成長,默默地承受。從前,中國人住在木中,睡在木上,然後死在木中。只要走進森林,便能聽到樹的呼吸,他們在那一收一放間為人類提供氧氣;海洋孕育生命,樹林讓生命得以延續。記得在巴黎上暑期課程的時候,時常走進Bois de Boulogne中,但覺樹林令大城市永遠保持一份優雅的氣質。

可惜在我城,樹木是裝飾,因為污染而病倒的樹,是浪費納稅人金錢的殺人武器。我們住進了看似更為堅固的石建築之後,我們以為自己掌握著調節溫度的科技之後, 們把自己嚴嚴的關在自製的空調牢籠內,我們不需要與樹共生。樹變得「無用」-可能一年一度,在以石屎鋪得平整、甚至可以開車到達目的地的「郊遊」時,我們 會說一句「啊,這邊有樹唷」之外,樹與生活沒啥關聯。風的手拂掃樹葉,讓他們唱出和諧韻律;葉片上那變化無窮、由碧沁可人到轟轟烈烈的綠、樹皮如老人的皺 紋展現著智慧,還有堅毅無懼的樹根...這些「無用」的東西從我們的生命漸行漸遠。

全球化,批量生產,最大利益,這些控制了人類二個世紀 的概念,到今天太不合時宜了。誰若相信某個國家、民族、更甚者是自己,能夠凌駕於生命自然的規律之上,真是短視特無可救藥。然而我們的價值觀沒有追上來。 我們以數字定義目的,我們以結果決定過程,我們以安穩包庇積習。樹,百年不變,堅守自己的使命,以沈寂面對無常;人,十年不變,毫不察覺自己的無知,甘心 讓因循消弭赤子的勇氣,到生命耗盡的一刻,還未知自己失去甚麼。


2012年9月29日 星期六

隔著距離看「舊」,但覺它帶著朦朧的溫柔;站在「舊」的身邊看它,卻厭棄它沒有了那種亮晃晃的勁兒。甚麼時候才學會謙卑:萬物自有其生命循環,開始時美,盛放時美,到了要結束之際,尊嚴地走完,也是美。






2012年9月18日 星期二

「我是中國人」──沈偉談創作依歸



原文刊由康文署委約/IATC(HK)製作的「2012新視野藝術節」節目導賞。

香港和沈偉算是老朋友了:單是新視野藝術節,沈偉已是第三次參與(之前分別是20062009年)。他的作品中的「東方美學展現」讓人津津樂道,是舞蹈與視覺藝術的混合體,當中沈偉對中國人身份及東方哲學的驕傲從構思到呈現均有跡可尋。今年新視野藝術節的閉幕節目,沈偉是否繼續他一貫的創作路向?

「我不知道。」沈偉很直接地說。「今天我才第一次看到場地,我必須親自到過演出場地,感受它,我才知道我想做甚麼。所以現在我不知如何回答這問題。」(筆者按:此訪問日期為20126月中,當時沈偉第一次就今年新視野藝術節演出來港視察場地)。話雖如此,沈偉知道他在新作品將會繼續對溝通的思考,也會把作品設計成讓觀眾深度參與的經驗。我於是以沈偉舞蹈藝術於2011年底在紐約的演出Divided/Undivided,作為「觀眾參與」的一個參照:那台作品的觀賞經驗是類近畫廊賞畫多於劇場觀舞的。為什麼要製造主動參與的契機?「我希望打破舞台與觀眾席之間的樊籬。觀眾需要以自己的行動,走進藝術作品中,讓自己被其他觀眾及舞者的能量簇擁著,同時以自己的能量回應;走進演出發生的場地,觀眾便必須與舞者共處相同的空間,這樣他們才可全然地投進演出中,當下感受作品,而不是在座位上以腦袋分析批判。」當我們不再以所謂思考對自己的感覺加以詮釋,我們才可完全體會藝術作品的誠實和純粹,我們才可以找到另一種應對世界的方法。沈偉希望:「很多香港人時常路經香港文化中心。但大多數人是以抽離的心態快步通過一座建築物。如果透過我的創作,讓觀眾帶著走入藝術品的好奇踏進文化中心,會否提醒我們多感受生命中所有看似平平無奇、理所當然的每事每物?」

在把新的觀賞經驗帶來香港的同時,沈偉會否延續他一些比較標誌性的展現手法,如「圓性」(circularity)?「我不會刻意決定會或不會。作品會在創作過程中告訴我。」至於「中國性」,沈偉認為比起創作《春之祭》或《回》的階段,他現在對東方哲思有了更深的體會。「我是中國人,我深深受著我的文化的影響。我的文化讓我有了身份的依歸。即使觀眾未必那麼明顯的看到『圓』,我的思考環繞的是易經、卦爻,環繞人類如何以有限之身連繫無限的時間,環繞偶然性;我在探索人如何以感官──而非理性思考──找到自身在空渺宇宙安身立命的位置。但不要因為我是中國人便期望我的作品看起來『很中國』。也許以前某些作品會有那種傾向,現在我卻很清楚,既然我的文化已經鑄造了今天的我,我的作品自然就是中國的,它表象如何並不會改變它的本質。」

我們的話題轉向了動作。沈偉對動作這舞蹈最基本的溝通工具,有非常根源性的尊重。「動作不應該服從於意思。它自有其信息,但不是我們以理智附加於其上的那種。馬匹在跑,我們看到肌肉以自身節奏在運動,這已是完全的動作之美。動作只是能量在某種速度上傳遞,而舞蹈就是連串的動作,它不必、也不應該承載符合「邏輯」的元素好讓觀眾能組合解碼──那是戲劇或文字的工作。有人說我的作品很抽象,那些人應該是用了腦袋而不是感官去靠攏我的作品。能量本質上就不是信息的載體,強行闡釋只會誤導。」我們是否在都市生活太久、與大自然斷裂了,又太過相信科技,令致我們的感官退化了?沈偉認為,現代人太需要「答案」:「我們覺得不能用言語描述自己的經驗是種失敗,所以在接觸藝術品之後如果不能對那經驗侃侃而談,就會失落、不安。直觀經驗往往是不能用言語表達的,因為文字只是溝通工具的一種,它不可能涵蓋所有感受。你看Mark Rothko的畫,你能看得出一個『意思』出來嗎?我覺得現代人目的性太強了,我們如此需要抓緊讓我們可以合理化自己的行動的「意義」,我們如此缺乏安全感。我們看一個瓶子,就想它能否載水,卻不會欣賞它的形狀。」自工業革命及資本主義思想主導了思潮後,我們已徹底被「沒有目的是反生產的」這價值衡量內化了,然而甚麼是目的,甚麼是生產,我們有問過嗎?

那麼沈偉希望觀眾以怎樣的心情來看他的新作品?「打開感官,關上腦袋,不要問問題,不要找答案。看到藍色,就欣賞它的深湛,聯想到廣袤的天空。以虔誠的心走進體驗,在旅程中不要懷疑和批判。用感官,才可『看』到萬物本質之美。」祝各位旅途愉快。

2012年8月31日 星期五

提起勇氣邁步走


書法和舞蹈在各種中國藝術形成中,本質極為接近,兩者的美學追尋有明顯的共通之處:
著重造型之美、也同樣著重由思想到身體如何以「意」貫串,讚嘆令靜態造型賴以形成的流動韻律;書法是點與線在時間中的流動軌跡,舞蹈是點與線的時間流動在空間中的能量。

當我知道香港舞蹈團會製作《蘭亭祭姪》這個作品時,便很有興趣想知道編舞/導演楊雲濤會選擇一個怎麼樣的切入點。中國文字吊謉之處在於它象形卻抽象,可以純粹作為符號處理,然而在已有的文化背景前,我們不能完全撇除這些圖像的含義。楊會選擇處理文字的外型還是以敘事手法解釋?我想到吳冠中的「凹凸」,兩字歪斜著被緊緊擠壓在畫面上,「凸」字比「凹」字略大,「凸」字稍稍向著「凹」字傾側,像是要把自己突出的頭頂部分觸碰「凹」字的缺口:文字意思不失,又可純粹作為圖案看待;以字作畫,令人不禁讚嘆中國象形文字意蘊之深遠。(題外話一則:20104香港藝術館展出此畫,中文標題是「凹凸」,英文卻是「Ao Tu」,對於不會中文人士,此標題告示他們不要以為吳畫的是純粹的圖案,但他們又可以用什麼知識基礎來把吳先生的畫和「注釋」連繫起來?)

《蘭亭Ÿ祭姪》上、下兩部份分別展示了書法造形及能量的美感,以及文字的信息。上半部份「蘭亭Ÿ意」以《永和九年...》開始劉迎宏拖著一幅碩大的白布出場,身穿黑色服裝的舞者在布上舞動,仿若墨汁躍然於紙上。上半場四小段的舞蹈動作設計均傾向簡單,楊把心思都放在演員進出調動、台位,群舞不多──書法從來都是一筆一筆書寫而成。服裝由享負盛名的林璟如女士操刀,她對創作意念的理解及對動作的熟悉,讓她從採用的布料、設計到剪裁,都能彰顯舞者身段的靈巧,幾令書寫過程透過舞者身體重現觀眾眼前。《雲水Ÿ流》中女舞者手持扇子與身上服裝融合得宜,舞者的道具、武士的兵器、文人的毛筆,全都是身體的延續,東方哲學中追求的人、物兩忘的境界,在這裡得到體現。

人體與字體被古人放在同一層面審視,例如蘇軾說:「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缺一,不能成書也。」王羲之的字形勢洋洋灑灑,渾然天成,他的書法能量來自他的人生觀,他的超脫,他在駢文風行的年代能現出這種文體上的洒脫,寫下廿個形態各異的「之」字。上半部份「蘭亭Ÿ意」,舞者動作流麗,但那種「表演」的味道很重,精緻有了,卻失了點王氏瀟洒的內涵。於是在「露石Ÿ壁」一段能量強大的錄像和音樂洶湧而來之時,舞者被完全蓋過,沒有他們對這一段的欣賞不構成任何落失。

下半場「祭姪Ÿ慟」是香港舞蹈團舞者和慣常接觸的觀眾群比較熟悉的典型,明顯看到舞者拿捏得比較好。楊在下半場以顏真卿的遭遇及書寫《祭姪文稿》時的悲慟為中心,梅廣釗博士的大鼓音樂在起始的《震悼心顏...》設定了下半場的氣氛,黃磊飾演的顏真卿,白髮披散仰天長嘯,「慟」的處理非常貼切。這半場的佈景是一塊吊於半空的巨石,巨石把舞台空間割裂壓縮,傳達強烈壓迫感,是人在命運前的卑微無力,是命運於人的隨意擺弄。最終段「嗚呼哀哉」,沒有舞者,卻是我最喜歡及認為是感染力最強的一段:巨石從半空以極緩慢速度降下,直至接近台面,「震悼心顏/嗚呼哀哉」八字的投影也慢慢的出現,以至化掉。全段的能量便是來自這種慢和空,給予觀眾足夠的距離和空間,以自己的方法體會那種情緒。香港的舞台經常都太忙亂太紛擾,這種處理不但需要自信,更需要勇氣。

《蘭亭Ÿ祭姪》是楊雲濤去年底赴美交流四個月之後首個長篇創作,與他之前的作品相比,明顯是一次令人鼓舞的飛躍,可以看到楊對創作的主題及重點有更深刻的思考,脈絡清晰,對抽象的意念也有了更大的包容度。然而看罷有一點大惑不解:為什麼要有「書法家」這角色?下半場由於以敘事性為主,重點在書法家寫下文章時的心情,出現「顏真卿」尚可接受。然而上半場的主角是書法作品本身,難道我們不可以尊重作品的完成狀態為一個整體,尊重它離開了藝術家之後的獨立生命?香港舞蹈團在去年的作品《雙燕──吳冠中名畫隨想》中也安插了畫家吳冠中的角色於舞作中。作家一直陰魂不散的與作品糾結著,看著令人毛骨悚然。在創作過程中,桎梏與平衡點,經常一人分飾兩角,要怎樣的慧心,才可把它看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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