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3日 星期五

1或一的純然

3
濃稠的黑暗,濃得視覺拒絕運作
打開其他感官,不是為了覺知,是為了生存
空氣有著潮溼微微發霉的氣息
遠處昏黃溫暖的燈光赤裸裸地誘惑著我
身體有千斤重,如何用力也邁不出一步
燈光下在編織毛衣的老婆婆,回過頭來對我微笑
我被淹沒在永遠也走不到她身旁的絕望感中

由我有記憶開始直至十多歲,每隔數夜,我便會做同一惡夢。每次我都從恐懼中掙扎著醒來,不知道自己在恐懼甚麼。較小的時候,我會哭著跑到客廳,希望找到可以讓我明白的成年人。但試過一次兩次聽到不著邊際的安慰時,我便知道:有些事,必須自己面對,只有自己可以依靠。那年我3歲。

5
寒碜的燈光
消毒藥水的氣味
看著鮮紅的血液從我幼小的手臂汨汨流出
對著陌生人赤身露體的屈辱
躺在他人的目光下,被低氣壓般的無力感包圍著
每週重複一次,直至感覺麻木,主動否定它的存在

小時候患有腎炎,不用上學,不用做家課;沒有朋友,沒有娛樂;身體不時腫脹,完全不能吃鹽。每週到醫院檢查和治療一次,歷時一整年。不記得抽血時母親是否在身邊,但記得照X光的房間只有自己或赤身或穿著薄薄的袍子,躺在冷冷的床上。當時我不知道甚麼是寶貴的健康,然而治療過程中從低角度迎接成人目光時我便知道:有些事,必須自己面對,只有自己可以依靠。那年我5歲。

9
忘記了窗外的光影,只記得別人低聲說話的嗡嗡聲
我的自尊在騷動,我的意志在跳舞
我只是選擇了一種你們不習慣的展現
因為你們不習慣真實
不想解釋,於是服從
我的心因為妥協飲泣

休學一年對我的成績沒有影響,我仍然名列前茅,我依然掛著優異生的名號。但我變得不能與身邊的同學溝通,我的朋友是書本。於是我的好成績被等同為驕傲,老師找我的父母說話,要求我做一個與其他小朋友一樣、成年人可以理解的四年級生。我沒有掙扎,我很配合,我明白與別不同代價高昂。我開始與同學們玩樂,然後所有人都笑了。有些事,必須自己面對,只有自己可以依靠。那年我9歲。

28
他目光投向天花板的一角,一動不動,眼睛也不眨一下
房間的安靜令人頭皮發麻
突然他雙眼發出精光,嘴唇蠕動著,卻發不出聲音
他在跟死神打招呼嗎?
我不禁也望向那個角落,心中暗忖,帶他走,不要讓他再受苦了
他嘴角流出黑紅色的血,臉上有一種死士的凜然,在我來得及反應之前,我們的願望實現了

父親的癌症用了不過半年便了結了他六十多年的生命。在他神志尚清醒的最後階段,他對我說,如果純粹考慮他個人意願,他希望我把他的骨灰散落海中。但他知道母親不會接受這念頭,所以他只要把它告訴了在他心目中最豁達的女兒,他便可安心地把自己最後的願望按他人的意願完成。他教誨我,這不是餘願未了的遺憾,這是為所愛的人放下自己的幸福。

死亡,必須自己面對,只有自己可以依靠。那年我28歲。我終於體會到,一個人來一個人去,本來就是自然不過的事。沒甚麼值得炫耀,也沒甚麼好害怕。

西方的「1」,傲立於世,撐開存在的空間;中國的「一」,與天穹地平同行,悠然自得。1或一,都是連接生死兩點之間最短的線,純粹、正直、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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