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6日 星期五

「香港舞蹈」北上去!

(IATC ARTISM 2014年9月號) http://www.iatc.com.hk/?a=doc&id=49354&issue_id=49049



民政事務局2013 年推出「為主要演藝團體而設的具競逐元素的資助試驗計劃」,批出予城市當代舞蹈團 (CCDC)、中英劇團、香港中樂團及香港管弦樂1360萬元。其中CCDC運用資助舉辦2014年「中國網絡計劃」,分別於7月「北京舞蹈雙周」及11月「廣東現代舞周」以「香港日」及「香港篇」為主題,「協助十七組本地新晉編舞家、獨立舞蹈工作者及中小型舞蹈團體提升在內地海外的知名度,爭取更多交流及演出機會。」[1] CCDC作為九大藝團之一,推動現代舞發展責無旁貸,近年更積極連繫內地和香港的現代舞社群,例如今年已是第三屆的「中國舞蹈向前看」。以舞團的信譽爭取更多資源,冒著製造競爭對手的風險扶助業界,這種氣度及精神,非常可嘉;至於方式,個人認為有值得斟酌之處,正好趁北京站完成、廣州站籌備中這期間,提出討論。

有口難言的「香港」舞蹈
根據北京舞蹈雙周的網頁介紹,「香港舞蹈日」是「香港現代舞蹈作品展示平台…展現香港多元且具活力的面貌」[2]CCDC在今次計劃中擔當策展人,以「多元、具活力」形容香港現代舞,兩個口號式的形容詞無可否認帶有定性功能。CCDC以藝術水平為挑選考慮,並在作品為配合演出長度裁剪時作藝術上的介入;十台演出作為一個集,共同拼湊成「香港舞蹈」面貌,所以觀眾欣賞的不獨是個別作品,還有整體。曹誠淵在場刊內撰文〈香港現代編舞家小述〉,從個體角度談香港舞蹈,文章功能類近「策展人語」,卻未有深入闡明地域及時代特色、策展考慮、如何對作品梳理而得出主動展現的「面貌」等。他表示,編舞「用身體表達許多連本人都沒有察覺的、隱藏於心底的思想、感情和意識」[3]。不認識香港「回歸之後」如何「很大變化」[4]的觀眾,他們需要明白怎樣把這些意識放在合適的語境中。香港脫離英國文化主體只有17年,正在經歷文化身份的摸索階段,但政府不敢承認目前的含混,唯有仍然套用「東西匯聚」這陳腔濫調形容香港。沒有官方論述可依據,民間便有責任發出反映真實情況的聲音。事實上今天很多的藝術家正嘗試在「東西匯聚」之外、在「東」「西」二元之間尋覓身份的落腳點。就像同樣在雙周演出的斯洛伐克舞蹈團,在我們看來有點土氣,但若了解該國在脫離蘇聯後的政經狀況,便較能以同理心看待藝術取向。既然CCDC選擇了策展人的角色,在理念上需要更澄明,讓觀眾在合理的認知基礎上欣賞作品

歷久常新的新晉」
發表作品的編舞包括徐奕婕、施卓然、黃志榮、李家祺、白濰銘、黃碧琪、陳俊瑋、黃美玉、梁芷茵、李思颺、王丹琦,及郭曉靈。他們全部畢業於演藝學院,在舞蹈界打滾年資由一年至十年不等,大部份曾獲藝發局、康文署或香港藝術節資助發表長篇作品。值得留意的是,他們一律被形容為「新晉」,而不論這群編舞本身或舞蹈界,普遍對此歸類沒有異議。所謂的「新」,是相對甚麼而言?

若論年紀,被歐洲ARTE藝術電視稱為當代八大舞蹈家之一的Jiří KyliánNederlands Dans Theater術總監時只有29歲;近年炙手可熱的Benjamin Millepied 邀到紐約Baryshnikov Arts Center choreographer-in-residence時同樣29歲。若論發表作品數量,也許勉強說得通,因為縱使因人而異,香港的情況是如果你已用過藝發局、康文署甚至藝術節的資源做製作而票房和口碑不是極佳的話,要獲得下一次機會便需要點耐性和運氣。若論作品質素,是否意味應該以對待新人的寬容看他們的作品?簡單一個稱謂,揭示香港現代舞「斷代」問題之嚴峻:不是劃分年代的「斷代」,而是兩代之間無法接續的斷裂。相比起黎海寧、梅卓燕、伍宇烈、馬才和、楊春江、王榮祿、甚至楊雲濤和邢亮,這群編舞當然「新晉」,問題是在他們與前輩之間,或者他們當中部份人,按理應該承接了中生代編舞的位置而非仍然停留在新晉階段。

現代舞是源自西方的藝術形式,香港的政治背景以及過去廿年的強大全球化浪潮讓它在沒有太大阻力之下落戶,並享有專業地位。到今天現代舞已成為了世界舞蹈創作的共同語言,這有助香港舞蹈與世界溝通,但亦更大程度地挑戰我們抗衡同質化的能力。十個單位的編舞,十多個個體,當中雖有不群之作,但總的來說美學考量近似,展現出來的動作詞彙個性模糊。是學院訓練根深柢固,還是自信不足?平凡的動作設計不能產生新的能量,師心不師道,用他人的說話方式也難以傾盡心聲。

如果現代舞是英語,即使我們能說一口純正的「女皇的英語」,那只代表我們熟練地以他人的標準配合他人的文化。要在世界舞台建立身份,我們需要說「帶著口音的英語」,讓觀眾對我們的文化根源有跡可尋。我對黃美玉的《潛‧藏‧壓》的肢體實驗有個期望:她若會回溯中國民間舞,以西方的理論分析適合中國人的動作設計與美學的關係,為外來的形式注入來源於民俗誌的底蘊,也許有助我們能真正地擁有這種表現方式。

創作上的「口音」來自地域特色和我們對社會現狀的態度。香港社會整體來說價值觀與人生追求單一,現代舞創作屬小眾的自我實現方式,創作人傾向以個人為中心,以不問世事「保護」創作的純粹性;雖然我認同曹氏稱作品傳遞編舞的「猶豫、焦慮、需求和期盼」[5],但部分品位上接近個人宣洩,觀眾難以共鳴。今天的香港步向極權管治,主要官員以私利為施政前提,不跟隨霸權之路者生存空間被嚴重擠壓,市民勉力抓緊日益消失的自由平等,偏偏政府仍厚著顏面自詡創意城市。藝術家此刻實在可以有很多素材可用以立體地描繪2014年的香港如何影響主體意識狀況。李家祺的作品《囚人》便是一例。他以香港狹小的居所意喻香港人生存狀態之迫仄,舞者施卓然用木箱砌成身體與舞台間的屏障,在有限的空間稍一不慎便會弄倒箱子的困窘中做出大幅度動作,李氏不願被擠壓著生存的願望在樸素的舞台上膨脹。其中一個L形的箱子更令人聯想他姓氏英文拼音的首字母「L」。

建議
具競逐元素的資助並不是常設制度,下一年亦未必撥款予CCDC,為香港藝術在世界爭一席位不是朝夕的事,不論今次有多成功也好,沒有持續性可能令心血付之流水。我並非主張CCDC應該持續接受類似的資助,因為這並非舞團核心工作,在舞團的藝術取向影響下也無法完全避免對香港舞蹈的主觀描述。固然業界多年來一直提出政府應承擔art agent的角色,但未有令人信服的官員能擔此任前,我個人不會堅持爭取。現階段政府能否回到對藝術發展保持arm’s length的量度,停止強行推銷毫無內涵的文化定位,加強藝術家導向的資源投放,以新思維考量成效?舉例說, 支援文化交流的藝術發展基金由今 6 9起,助上限已增加至總開支的三分之二,但審批時間長而且過程不透明,政府宜在這方面改善,簡化申請程序,鼓勵藝術家在確定能獲得旅費資助的基礎上,主動向世界各地、規模各異的藝術節爭取演出機會;亦可參照貿發局做法,在如德國Internationale tanzmesse這類大型舞蹈展覽會中以香港代表團名義,洽商折扣租用多個攤位,並設立相關資助(甚至貸款)制度,由有意參展藝術家自行申請。

結語

「香港舞蹈日」在北京西城區繁星戲劇村舉行,聽說北京觀眾(特別是本地人)、傳媒一般認為城西較落後,他們也習慣以劇院名氣與節目質素掛鉤,所以有部分不太樂意出席。亦有聞近年陸續有劇場在北京落成,當中不乏私人投資,難免以商業考慮先行。有聞曾有當地中介人向香港藝術行政人員查詢「如何在現代舞演出加插植入式廣告」或者「可否在新聞稿加上舞者照片」等政治原因令香港藝術從業員相對容易獲得前往內地交流的資助,亦有不少獲邀演出,承勢在內地發展的大有人在。現代舞在香港發展歷史比在內地長,相對較完整,在 這優勢被趕上之前,內地能否為我們身處的發展瓶頸打開缺口,還是我們比較樂意面向西方,取決於紛杳因素,然而現代舞需要自由的土壤滋養,那是一定的。






[3] 「聚焦香港」場刊,頁2
[4]同上註。
[5] 同上註。
 

2014年9月19日 星期五

舊日表像下的長青本質

(不加鎖舞踊館「城市‧身體重建」場刊,2014年9月20日)



記得小時候有個晚上父母穿戴整齊準備外出,我問他們上哪兒,他們回答說是「夜總會」。年幼的我不明所以,但他們的服飾讓我有點不安,小孩不會分辨華麗和樸素,我卻害怕與平常不同的他們會一去不回,所以硬是要跟著去-當然不成功。到今天我仍有印象門關上的時候我哭鬧得多厲害。自此我對「夜總會」有點怕。後來加上一些電影場景設計和被渲染的懷舊,更加不會想到要主動看看夜總會長個甚麼樣子。漸漸,它們一一結業,走出我們的生活圈子。

就像一個舉止有些神秘的街坊,你就算與他碰上也會垂下眼簾繞道走,直至有天他不在了,你才從別人口中得知他最平易近人不過;用看不透的外表過著踏實的生活。他就像當年建設繁華城市、閒時到夜總會跳跳舞的父輩們,從玩樂中實踐處世哲學。

首先,不論舞跳得如何,必須打扮恰當、漂亮。這是對自己的要求。連玩意兒也尊重的人比較懂得尊重生活。

音樂不停地響,遇上適合節奏,便與舞伴盡情旋轉,到了感覺不太對時,便休息一下,到合意時再加入。以容忍對待環境的改變,耐心等待順意的日子再來到。

雖然樂曲為特定舞種而設,跳舞的人卻不一定跟從,舞池上探戈、倫巴聚首一堂。就像社會可能有個主調子,但樂意讓不同取向的人和平共處。不走主調的也配合地靠在舞池外圍,互相之間不爭奪,也不擠壓。

跳舞的技巧參差,水平高的步幅大、速度高,水平一般的控制不了雙腳的走向,或者因為走錯步往回走。這樣紛亂,卻不會碰撞。他們習慣彼此分享舞池空間,建立了以身體感應為基礎的默契。

當然也有強烈的好勝心態在流竄。他人,特別是同性,打扮、舞技、舞伴長相,全收眼底。若然心儀的對象在場,更要令自己卓爾不群。積極較量推動我們向前,在舞池中找到自我,讓我們帶著自信回到日常生活。

看舞池上已屆中年的女士,身材不復當年,但毫不羞澀地挺著胸扭著腰靠在男伴臂膀;男士長了個肚子,也挺起腰板抬起手肘,帶領著女伴游戈。今天的社會兩性之間看來更平等,男女同工輕鬆平常,隨著性別角色同質化,我們的身體有中性化的傾向。夏天的香港,看似充滿著袒露的肌膚,但我們對性別背後的身份認識嗎?認同嗎?今天的社會看來更先進,體力勞動工作少了,但我們也不再懂得以身體經驗認識存在,我們的世界,縮小到只存活於屏幕之中;我們只見到虛擬社群的增長,卻無視現實社群之消逝。
 
在工餘時間跳舞的父輩們,為生存居於城市,卻勉力建設讓自己生活的城市。今天我們把工餘時間也投進去建設的城市,是生存之所,還是生活之源?讓我們重新以身體感受存在,聆聽它的聲音,誠實面對我們想要的,以重建的身體為基礎,建立將來的城市。父輩們的玩意兒,可能屬於舊日,當中的智慧,仍然碧綠。

2014年9月8日 星期一

純舞蹈的身體經驗走向

刊《劇場閱讀》第18期(2014年8月)



Lucinda Childs1979年創作《後現代舞蹈【舞】》(DANCE)的時候,梅田宏明兩歲。三十五年後,他們的作品在澳門相遇。他們從年紀、性別、文化背景到藝術關注,都不盡相同。但作為觀眾,我在連續兩個晚上,看到兩種以身體經驗對存在的探索,再次讓我思考舞蹈本質,以及它作為藝術形式的多面向。

師承Merce Cunningham Childs,認為身體活動呈現於空間,已是舞蹈的目的。 較之她前一代的現代舞藝術家如Mary Wigman等,她視舞蹈為純粹抽象的藝術形式,摒除舞台裝飾元素,動作、燈光及服裝均依循極度的簡約主義,重點回到最基本的身體。舞者動作不外乎跳,轉,前後左右穿越舞台等。愈簡單愈見底子深厚,俐落精準,輕鬆流暢。由於沒有那些賣弄身體極限的設計,他們展現仿如小孩隨意活動時的忘我自信,樂在其中,生命力盎然。

當舞者們如海星般伸展四肢,利用移動路線把空間分割成幾何圖案時,我們看到Childs的美學:平衡、冷靜、知性、有序,儼然天地間的自然節奏,在混亂塵世中恆久不變 。

《後現代舞蹈【舞】》的音樂分兩段,各約廿分鐘。Philip Glass的曲驟耳聽來有種機械性的重複,實際上他利用細微分別,層層發展推進樂章;Childs曾經表示音樂牽引她的創作,在「Dance」中, Childs用調度回應樂章的結構,舞者用身體把音符展現為畫面,在重複中見微細變化,愈重複愈見力量。

與舞者「同台演出」的是Sol LeWitt執導的早年「Dance」錄影片段(場刊並無提供錄像中演出的時間地點資料)。Sol LeWitt活躍於1960年代的美國,被譽為簡約主義及概念藝術創始人。當錄像與現場演出並置,在視覺上我們看到了雙重空間塑造,錄像中舞者和舞台上舞者的身軀大小比例也豐富了閱讀維度;同時也會讓人為現場舞者揑一把汗:如果錄影是「對」的,那麼現場舞者便一步也不能「錯」。詩意的並置,時間在幾代舞者之間留下痕跡,同樣的身體設計,在不同時代會帶來相同的身體經驗嗎?

Childs1970年代承接她的先輩,詰問為什麼而舞,在今天的文化消費年代,這反思更覺鏗鏘。看Childs的作品,必須讓自己被作品包圍,投入、對話,才可走進抽象世界的空靈和玄妙。如果只期望一場哄鬧,一次肢體奇觀,便很容易走神、或者像部分觀眾「走人」。在一個小時演出中,十三名舞者分批佔用舞台,台上沒有空置的時刻,舞者不會以靜止狀態待在舞台上;編舞也沒有設計戲劇化的「起、承、轉、合」,作品能量和質感由始至終保持在同一水平前進。如果你在帶著微風的晴朗日子,觀察過雲的徐徐流動;或者海浪拍上沙灘,輕輕濕濡沙粒然後退下,你或許可以在「Dance」中感受到同樣汨汨而流的生命力:在人類有限的生命之前之後持續存在,彷彿處身在宇宙中,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動,不斷動,不為甚麼地動,是之為存在。

梅田宏明在20世紀末決定學習舞蹈時, 「現代/當代」這種斷代討論可能已進行得太多。然而,我不能不一句,梅田的作品於我非常「當代」,因為他展示了今天的生存狀態,舞蹈於他是沒有其他可能性的選擇:只有身體,這個存在載體,才可表達存在。 於科技主導的年代,身體該如何放置?身體活動與自由意志,還有沒有關連?在《梅田宏明的非常狀態》(Adapting for Distortion Followed by Haptic)上半部分「適度變易」(Adapting for Distortion) 中,梅田利用投射科技營造舞台空間,橫竪相間的白色線條把黑色的舞台不斷割裂重整,甚至扭曲(distort)至不適合放置他的身軀。除了投影的光線外,舞台暗黑,沒有燈光照到梅田臉上,他是一團黑影,線條像千斤重壓在他身上,於是他只能小幅度蠕動-一個沒有面孔的人,一個在科技氾濫的洪流中失去了的自我,他不再是梅田,他是今天人類一個普通卻典型的樣本。

下半部分「觸‧角」 (Haptic)在視覺上與「適度變易」截然不同,梅田處理演出上下兩半的手法可見他對舞台整體視覺掌握及各種元素的適度配合,特別對是「身體」在「舞蹈」藝術形式中的擺放,有過人的洞察力。「觸‧角」中舞台色彩持續變化,卻不見雨後彩虹的希望,只見霓虹光管的人造冰冷。與此同時,吵聒的電子音樂,或者高頻率音頻暴力地衝擊著暖色塊的和煦假象。仍然是看不見臉的梅田,感受顏色改變引致的不同空間狀況,以身體活動來表達。在艷紅、粉藍、鮮黃等大色塊之中,他的關節扭動,在舞台上快速移動,甚至仿如不能自主地動而停不下來。梅田的舞蹈不服從於敍事,也不設計代替言語的動作語彙,他只是把當下感官信息以身體反應直接呈現。「可以致意者,物之精也」,梅田的舞蹈不落「種類」、「技巧」的窠臼,以當下的感覺,決定身體於空間的宣示,活在一刻的永恆,是之為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