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3日 星期一

只有身體會懂 -「陶身體劇場」《4&5》



刊IATC「藝術節即時評論」
http://www.iatc.com.hk/?a=doc&id=50220
劇院內一片漆黑,好像比平常還要黑一些。燈毫無徵兆突然亮起,四名舞者在舞;他們一直都在動,我們看不見而已。有了光,便看到。就像在無垠的時間中隨意切一個面,看到的不是起源,也不是終結,是綿綿行進。如果不是體能限制或舞台呈現的考慮,四名舞者好像可以舞至地老天荒的樣子。這種汨汨流動的力量,大概源自「陶身體劇場」在追尋舞蹈本質的同時,已超越了舞蹈,動已成為了生命本身。

藝術總監陶冶透過《4》的舞者裝扮,直截了當地宣示了他對純粹的身體的關懷。舞者戴帽、面孔塗黑、衣服寬鬆,他們是男是女是老是青完全不露痕跡,剩下的只有身體。四個軀體在接近半小時的作品中動作不斷,他們組成的排陣、互相之間的距離、以及動作的整齊度,卻能夠一直保持不變,由此可見各人對另外三位舞者及空間的感應之強。舞蹈動作在圓形的軌跡上進行,但這些圓形很精細,可能是某個關節的一次完整旋動,或者是舞者以自身為軸心的四肢路線。圓形本身就有一種永續的意涵,四人的排陣就像井裡的水,流動卻不會溢泄。

雖然動作組合是重複的,但每次的音樂變化為動作注入新的閱讀。獨立樂手小河的音樂集合多種中國傳統元素,像秦腔,像戲曲,像梆子,都有樸實強烈的原生態感。很多東方傳統音樂驟耳聽來重重複複,其力量正在於它以重複超越理性接收,直接對應人類深層意識。眼裡是四位舞者的動,耳裡聲音令觀眾實在感受到他們的身體內在韻律;舞者的動作仿佛是由音樂引發的自然反應,所以一直都能保持輕鬆隨意的質感。身體、舞蹈、音樂、空間,融和成一個渾然天成。舞者的汗水在灰色上衣隨隨漫開成深色印子,在布料上留下寫意畫般水墨痕跡,記下了當下之感。

4》之後,便是《5》。

五名舞者張開腿坐在地上,後一人雙腿放在前一人臀部兩旁,五人緊貼著,服裝顏色和圖案瞹眛,在昏暗燈光下是一組無以名狀的團塊。接下來,五人稍為分開,開始移動。作品以即興接觸的理念和技巧構成,舞者任何時候最少有一個身體部份接觸著旁邊的人,以觸覺接收另一個驅體傳來的訊息,借他人身體轉移重心讓自己移動。他們必須躺在地面,要到達另一個位置便只可從他人身體上滾過,或者向後翻。《5》更進一步向身體的純粹性出發,沒有排陣,沒有動作設計,以限制尋找潛能。不用雙腳的人類可以怎樣移動?他人不在視線範圍內,只能靠觸覺溝通,如何與之向同一方向移動?舞者以極度的專注觀照身體,動作很慢,很仔細,表面看來他們移動的方法不外乎那幾種,但他們沒有重複,因為每次都是一種新的溝通,新的尋找;當五人持續地以這種困難的方法動,這動便有了儀式性,成為了一次心靈的歷練,無限地打開了肉體的包容性。

雖然有指「陶身體劇場」的作品抽象,對我來說卻具象不過,因為身體可見可觸,又何抽象之有?當然所謂抽象具象都是一己之見的形容詞,「陶身體劇場」勇敢直觀舞蹈本質,詰問舞蹈與身體的關係,在這個人類與自己的存在載體距離愈來愈的時代,更見鋥亮靈清。

觀看場次:20141031日晚上8時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2014年11月1日 星期六

實體劇院中的「無實無虛」

(台灣「表演藝術」(PAR)雜誌2014年11月刊)
http://par.npac-ntch.org/article/show/1415003086883219


如果由「進念‧二十面體」和「舞蹈空間」主理的《如夢幻泡影》是關乎《金剛經》的話,這台作品可能根本不需要存在,因為我相非相,如拉岡所描述的真實:「不能符號化(unsymbolizable),不能被表現(falls out of representation),一種不從屬固定意義的表達」。所有的舞台呈現,都不過是泡影,所以要看的應該存於可以看見的以外。從這種豁達出發詰問劇場本質,未嘗不是一種內省。

劇場本體論不能不談時間。我們以時間概念協助生命進行,但生命的隨機性不服從於時間。演出起始的設計便觸及劇場時間和事件的關係。觀眾入場時,工作人員遞上撲克牌,各人抽取一張,上面印有不同的《金剛經》經文詞彙。同樣,眾舞者從楊永德手持的撲克牌中各抽一張,「須菩提」、「著相」、「阿修羅」等便成了他們的代號。之後舞台落下兩面大幅反光物料,舞者因應楊隨機唸出的代號,在反光物料前獨舞一分鐘。反光物料隱約影照的觀眾倒影暗示身份的不定性,看人時也在看自己,是觀眾也非觀眾。時鐘的六十秒倒數只面向觀眾,楊永德站在舞台一隅,以身體感應時間,每一分鐘喚出一名舞者,同樣的時間在同一空間內,被不同的方法體驗著;新的舞者出場,倒數便重新開始,時間在這一段演出循環往復,而非線性前進。

在一分鐘舞蹈後,十二名舞者演出六段雙人舞,楊永德和盧凱彤分別以聲音和吉他即興回應,觀眾的、楊的、盧的三個視點同時呈現。這時佈景由反光物料轉換成銀色長方形空框,舞者可穿插其中。舞台設計陳瑞憲在場刊中寫到,他考慮的是一個需要被看見的具體透明,「在『實』的空間物件裡穿透出『虛』的微妙對比。」我理解的《金剛經》不是「虛」相對「實」的二元關係辯證,而是存在的不存在性,然而劇場呈現本身就是一場「反映真實」與「擊破幻象」的角力,「一切諸相,即是非相」。不禁想像如果佈景能更臻華麗,花巧極致到與作品概念背道而馳,會否產生另一種抵消的玩味。

個人很欣賞的一段是舞者穿上設計考究的白色服裝,在01不斷轉換的數字投影前舞蹈。01是數據化存在的根本,有序、乾淨、無間行進,對很多現代人來說,它是世界的標準。舞者或獨自、或兩人一組,依著直線上前、後退、往旁走,步速恆定,動作一致。相對之下,服裝嫵媚的曲線仿如諷刺。本舞段與之前及之後的感覺差別很大,沖擊作品前進的過程,它無法用理性解讀,提示觀眾另一種感知的可能性。可惜這段太快結束了。以舞蹈來說,透過重複建立的力量未到最強已停止;以「進念」的風格來說,它應該一直持續到觀眾幾近不能忍受才罷休,以正其顛覆性之名,今次的處理可謂馴良了不少。

演出下半部分較多群舞,舞台視覺處理更複雜。六位女舞者一字排列在舞台前方,靜立不動,同時吵聒的崩克音樂以高音量填滿空間。這是一場混雜的管弦樂,觀眾的視覺與聽覺接收矛盾的訊號,明明是一個畫面,卻離析分崩;表面靜止但能量在不斷流動。持續一段時間後,其中五人毫無徵兆之下玩起「麻鷹抓小雞」的遊戲,然後同樣毫無徵兆突然停止;第六位舞者則一直迄立不動。劇場世界,現實世界,可期望的或不知就裡的片段接續進行,否定觀眾認知中的合該如此。

接近演出尾聲有較長的一段時間舞台相對黑暗,三名男舞者穿著肉色貼身褲以支撐或接觸組成形狀不定的塊團,照到他們身上的燈光微弱,只有當旁邊拿著手提燈的那人把燈光照到他們身上時,觀眾才看得比較清楚,而整段都沒有光線照到他們臉上。於是三人看似裸體的身體被物化,更遑論主體依恃的臉孔,仿佛回應經文中的「佛說非身,是名大身」。直至演出終結,舞台煙霧彌漫,燈光仍然昏暗,隱約可見一眾舞者的剪影在走動,這時在舞台最後方的閘門向上移,已經洩氣面容扭曲的巨大黃鴨,絲毫不察覺自己已虛脫醜陋,迄自悠然坐在聚光之下。黃色充氣巨鴨曾在2013年瘋靡全球,它是藝術品還是文化消費符號,曾引起激烈辯論;在這個談「是」「非」的舞台成了一個醜版A貨,相信不論是否從事藝術工作的都能會心微笑。

《如夢幻泡影》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演出,入座率不算高,導演胡恩威笑言中途離場的人不多已令他深感安慰。「進念」在香港有不少捧場客,多年來支持他們的劇場實驗,不過近年「進念」似乎面對後勁不繼的挑戰,作品的概念深度往往追不上華美包裝的力度。一個關乎《金剛經》的主題實在可以有力地支撐反劇場或後劇場的探索,但在這作品中未見有刻意著墨。「舞蹈空間」一眾年輕舞者身體柔軟,爆發力和持續能量均強,他們演出「是舞蹈」,卻沒有向「非舞蹈」邁進;與松島誠和楊永德相比,他們的舞台存在感不強,舞蹈於他們仍然是技巧展現。松島和楊令我想到當代舞者的生命週期。人生經驗累積為年紀較大演出者的內涵,在舞台上表現為自信和感染力,非常好看。如何以這些成熟的身體讓我們更加認識舞蹈本相,值得思考。



評論場次:2014920日晚上8時,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