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8日 星期日

感覺麻甩

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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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日我在中環藝穗會地下劇場,觀賞李健偉、黃振邦、沈樂民的舞台作品《月台》。在那之前兩天,我與李健偉在茶餐廳午餐,他點了豆腐火腩飯。那飯被他的胃消化了沒有,我不得而知;那飯的聯想卻一直留在我腦中。於是看著《月台》,我感到了「麻甩」。

對,是感到。不是經過思考的閱讀,只是像由擠在狹小劇場內的觀察散發出來的能量一樣,被感覺到。「麻甩」跟母語中很多詞彙一樣,你很難清楚解釋它的意思,你只知道在甚麼時候使用最恰當。所以我也說不清怎麼一個難以用文字詳細描述的詞彙在舞蹈語言中獲得合適的表達。也許「麻甩」不是形容詞,它是對一種經驗的結論。

麻甩可以應用於人的外表或舉動,或者,它可以是一種情懷。三十歲過後,如果承認沒有經歷過甚麼遺憾事,便好像發育得有點不太完全的樣子。「遺憾」是一面掛在外衣襟前的徽章。「遺憾」是令自己變得重要的明細表,點算是否有人曾為你哭、你曾否在萬惡的現實前放棄理想之類。這些遺憾不會消失,但它令你痛的時候,可以透過陳昇的《把孤單留給自己》消解。K房內桌面上的通常是啤酒,威士忌只出現在歌詞中。這時候,你很麻甩。

年過三十的李健偉、黃振邦、沈樂民,雖不至於中年危機,但吃藝術這口飯到今天,回望一下,慨嘆一下,似乎是時候。作品名為《月台》,它直接地代表你可以前進、或坐上回頭走的列車,但它不是讓你停留的地方。演出開始和結束前均播放了由車箱內拍攝窗外移動風景的錄像,畫面處理平實,不控訴也不說教,卻從每天慣看的平常景物中突顯了不斷增強的城市暴力。我由火腩飯想到了索價一百二十元的餐蛋飯。

有一段,三人在桌子前坐下,玩敲打桌面遊戲:其中一人開始敲起一段節奏,另外二人要追上拍子。這種表面角力實際兄弟情深的畫面,我是否在「Boyz to Men」或「Michael Learns to Rock」的音樂錄像中見過?黃振邦就著歌曲《Man in the Mirror》的獨舞,那刻意模仿美國九十年代的流行舞蹈,讓我醒覺到當貧富懸殊和恐怖襲擊未成為世界主角前,我們曾多麼的濫情。平易近人的藝術表達像個突然冒出一句睿智名言的襤褸小角色,把旁人棒喝得措手不及。

再下來三人各演出一段自己的撒手鑭,李健偉的舞蹈意在符號,黃振邦的是身體的控制,沈樂民則以擊鼓言志。麻甩的呈現,少不了一件洗得發毛、顏色曖昧、絕對合身的衣服。它是讓穿者最自信的標記,被它包裹的身體最坦然,最能面對遺憾。

李和黃在個多小時的演出中,換了多次衣服。要用舞台語言解讀的話,可能每次更衣代表他們人生階段的轉變,也可能場地太小,可以轉換的「佈景」大概只有衣服。但其實也沒有甚麼需要解讀,生活進程總免不了清潔和污穢衣服的更替。換到最後,三人穿上白色服裝,完場。他們要回到純白的起點嗎?也許,但我更希望這是一種煞有介事的「沒事」。麻甩好玩之處是在於嚎哭捶胸之後,不會作任何改變,繼續頑強地「做自己」;堆砌的場景只為幫忙觀眾安心投入。麻甩的底蘊是堅持我只是我。不故作深奧,止於表面意義,便是對麻甩最誠實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