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31日 星期一

八年之旅:看黎海寧由《冬之旅》走到《春之祭》

 城市當代舞蹈團今年五月的大型製作《冬之旅‧春之祭》,重演兩個黎海寧作品,分別是上半場的《冬之旅》和下半場的《春之祭》。演出開始,鋼琴伴奏李嘉齡和男低中音黃日珩進場,舒伯特《Winterreise》組曲響起,沉厚的德文歌聲在凋零的枯樹佈景前迴盪。資產階級(bourgeoise)品味的氛圍,在重視本土、平權的今天,欣賞它可能不很追得上時代,但是對在殖民時代長大的我來說,它是多麼的熟悉。從此兩作品起到千禧後十年,黎海寧的舞蹈代表了一種特定的時代品位;《冬之旅》和《春之祭》的重演,尤其突顯香港文化之轉變,當中流行文化對藝術深度的衝擊,是香港、以致全球藝術工作者必須面對的狀況。


所謂熟悉的氛圍,並非指我對古典音樂有多認識或者德文程度有多高,相反,兩者我都不會。熟悉的是在作品所屬的年代,我們擁有和相信的想像力。舒伯特的《Winterreise》是盛載詩歌的音樂,黎的《冬之旅》則是把音樂畫面化的舞蹈,舞者是小調音階音符的排列,也是詩人內心獨白的情緒圖像。想像力為這些注入個人意義,帶領我們意會浪漫主義的精神。浪漫主義時期的藝術家藉着描述人與自然的關係,強調意識的自主性;逃逸式美學指向作者的內心世界,追求形而上的理想。《Winterreise》的「我」在冰封天地中尋找愛人的蹤跡。刺骨寒風、烏鴉悲鳴、猛犬狺狺、枯葉飄落、路旁的墳墓,看在「我」眼中都成為了情感的投射。在黎創作《冬之旅》的1984年,在香港人獲悉我城的未來將會被書寫在一份聯合聲明中,變得冰一般冷的那年,《Winterreise》與《冬之旅》的孤獨,相隔一個半世紀接上了。《冬》的演繹與對西方精緻藝術的掌握不可分割,沒有相應文化背景的舞者也許會感到吃力。

在八年後的1992年,回歸將至,要走的香港人已定下路線,不走的拼死抓緊繁華的尾巴。1992年,黎海寧採用史特拉汶斯基的《春之祭》,創作同名作品。音樂選擇由浪漫主義的自我中心變成現代主義對傳統的詰問;黎關懷的孤獨,也由個人的去到表演者、香港人、甚至人類的共同孤獨。當權力的身影愈來愈接近時,自我該如何放置?個人與他人、表演者與觀眾、觀眾與無人能避開的監控,不啻是一重又一重的權力角力。黎海寧是澄明的,她不迷信簡化的二元對立。壓迫者或受壓迫者,不過是主體在追求自主和服從威權之間游移不定的掙扎。穿白衣的男人,最終也抱着穿燕尾服的男人共舞;穿黑色裙子和腳尖鞋的女人,佔去穿白色裙子和腳尖鞋的女人的位置,卻被穿燕尾服和穿短外套的男人驅趕;高高在上、安坐紅色絲絨座椅的觀眾,被下放到舞台,華衣被剝去,用四肢爬行;看似拒絕權力而把小紅皮書或小黑皮書撕破的觀眾,其實只是機械地執行動作,用人偶代替也無妨。

沒有任何角色擁有名字。舞台上有名有姓的,只有雙鋼琴演奏李嘉齡和查海倫。其餘所有人都是掛上衣服或者工作崗位(警察/錄影者)的男人或女人。不再有自我的個人,在佈景、舞台、觀眾席三層空間來回,怎麼走也不過是在死胡同上徘徊。把表象抹去、把如Adolf Eichmann般毫不懷疑地堅守的職責除去之後,會見到良知嗎?也許必須退到世界邊緣,才可以在權力慾無遠弗界的洪流中稍事喘息。穿黑色裙子和腳尖鞋的女人,被驅趕到舞台一隅,像其他人一樣戴上假髮,但是再也沒有回到中心地區,只是坐到觀眾席最末端座位上,安靜專注地編職。她,是黎對自己的藝術家身份的詮釋嗎?中國文人意識中安身立命的原則,滲入黎的藝術意圖,她的主體與社會不可分割,作品是發乎人道關懷的社會批判。為了履行知識份子的使命,黎細心經營觀察社會所需要的距離,不讓五色令自己目盲,堅持以自主的世界觀審視人的生存景況。

從事表演的在黎所營造的《春之祭》世界中,不難發現自己的影子。二十五年後,黃大徽以他的《春之祭》述說表演之脆弱,與黎的遙遙相對。扮演着角色接受觀眾歡呼或喝倒彩的「我」,可以從哪兒說起?有了角色和故事性,舞者在《春之祭》展現的感染力比在《冬之旅》的強;《春之祭》的舞蹈編排、語彙和氣氛都有城市當代舞蹈團一貫的味道,加上薑是老的辣,資深的或曾經在舞團工作的舞者,演繹此類舞劇式作品更手到拿來。黎海寧為舞團創作了很多具代表性的作品,每次重演都讓新舞者有體現傳統的機會,然而就如其他確立了鮮明風格的舞團一樣,尋找接班人讓風格延續下去,還是在改朝換代之間建立新的語言和美學,是持續面對的挑戰。

在1950/60年代,崑南、劉以鬯、王無邪等前輩藝術家,致力把西方現代藝術引介到香港,期望西方藝術新潮啟發本地的藝術新嘗試。到了黎海寧一代,她和她的同代人例如麥顯揚、蔡仞姿等等,已經掌握了西方藝術語言的調度,他們不為儒家「以文載道」或者西學東用的包袱絆牽,在風華正茂的西化香港,直接運用西方語言處理自己與時代的關係。他們的作品展現的,是時代的藝術特色。黎海寧在70年代發表的作品,如《汨羅江畔》、《雁》、《后羿與嫦娥》,是具中國元素的古典舞劇,到了80年代,她的古典音樂及文學修養促使她求索主題上的跨度,不同文類的西方藝術養份淬煉成為作品層次。到了90年代之後,黎更自由在個人文化背景之中游戈,創作出以中國文化為經、現代舞為緯的《九歌》(1991)、《革命京劇—九七封印》(1997)、《女書》(2007)、《雙城記》(2010),等等 。《春之祭》中,現實世界的參照雖然有跡可尋,但是其隱喻性超越再現;不寫實也不完全抽象,著重詮釋空間,故有詩意。這絕對不是以帆船、紅色、洋人吃點心等「中西匯聚」符號包裝的消費。只有在黎身處的時代配合個人學養,方能孕育。

二十七年前的創作,與今天的關連性竟然如此強。它預示的衰敗,就是人之拋棄自我,盲從權力,搏得位高權重,一旦倒下如芻狗。黎的藝術要交代的,是藝術家複雜的內心世界;在文化產業當道的今天,藝術以商品化的市場價值自我衡量,以同質化「走上國際」,真正發自內心的語言卻消失了。《春之祭》的力量,是否一種啟示。


觀賞場次:2019年4月26日晚上8時,葵青劇院演藝廳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