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4日 星期四

談陳偉洛

 不肯定第一次見陳偉洛是否2014年,場合卻毫無疑問是在葵青劇院廣場舉行的舞蹈比賽。當年同樣很瘦的偉洛,和一個與他身型相約的男子參賽,作品主題可能是關於「關係」的,有一個畫面是一人站在另一人肩上,表情堅毅地尋找平衡點。二人不追求學院派的造型美學,也不以編排敘事,舞蹈理念傾向純粹的狀態呈現。作品不長,十分鐘左右吧,完成後,三位評審(馬才和、楊雲濤、梅卓燕)以及現場觀眾靜默了數秒,然後不知誰呼出一口氣,其他人彷彿突然被喚醒,接下來是持續很久的掌聲。三位評審輪流發言,說出了(相信是)大部分人的心聲:看到了舞蹈原始的感人力量。

那天後,知道偉洛去歐洲求學,間中回港,在這些短暫停留中的演出,我看過兩次。一次是他和藍嘉穎為籌集參加NDA International Festival 2017舞蹈比賽的旅費而合辦的《比賽前夕》。看罷,當時我如此記述:「如果看見人類像動物般動,而你會想『這人像個原始人』,那麼你對於自己生活方式的優越感可能已經到了一個排他的程度。這是我看陳偉洛在動的時候想到的。陳偉洛展示的是肉身化的舞蹈衝動 (impulse),與由腦袋指令身體的舞蹈衝動相比,能夠以更強的誠實能量感動觀眾。技巧痕跡是存在的,不過技巧於陳偉洛而言,不是為了達致形式化的美感,而是為了使他的身體感更自主地揮灑出來。」
第二次在北角碼頭,一次在晚上十時舉行的演出。場地用大幅白布圍起,觀眾需要把頭伸進布與布之間的縫隙,才看得見表演者。演後筆記已不知所踪,然而記得自己形容偉洛為一種「去性別的存在」:觀者無法把對男性或女性的刻板舞蹈印象加諸於這個肉體。面對明目張膽的偷窺,他/她/牠/它堂而皇之地以「我才不管你期待看到甚麼」之姿,迎接眾人視線。
何以偉洛邀請我擔任他在2020年「舞蹈新鮮人」系列中的新作《Click》的藝術顧問?我不知道。他從來沒說,我也沒問。也許我們都認為毋須言明。「不說也罷」正好為我們開啟了舒適的合作空間。所謂藝術顧問,於我來說就是無止境地發問,而每次與偉洛見面,都「發問大滿足」。他提供的材料有的很有系統,有的是粗幼不勻的沙石,同樣有不少可細細咀嚼和拆解之處。之前提及三次看偉洛表演,較為留意的是他強烈的存在感,今次合作才有機會了解他對概念性思考的掌握,如何成為看似隨心的舞蹈背後的思想厚度。
《Click》探討的是「choreography」。對,是用英文寫的choreography,因為連它的中文翻譯,也需要推敲。從事創作的人,在應用媒材之前把它剖開來從核心開始了解,在我看來是必須的。偉洛對choreography的思考可以分為三個層面:一、哲學的:「是甚麼」;二、藝術的:「如何說」;三、社會的:「堅持一個與一般認知差很遠的觀點,代價是甚麼?」三個層面扣連之處在於,要搞清楚一和二,創作才開始;因為搞清楚了一和二,便可能需要考慮三;想通了三之後,可能不敢回到一和二。一大盤冷水潑過去之後,藝術顧問的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
然後,決定來了:2020年「舞蹈新鮮人」取消,《Click》何時上演成了懸案。
有天我向偉洛介紹一位菲律賓視覺藝術家的作品,詳情不贅,我想跟偉洛說的其實是,那件作品肯定是用了很多時間以及專注才做得成,看到有人選擇用這種方式過他的生命,令我很感動。有機會參與《Click》的創作過程,看到陳偉洛用他獨有的方式讓生命在藝術中走過,同樣令我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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