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orence Lam 《女媧和她失去的孩子》
劇場內,地上一大堆陶泥,直徑近兩米,淡淡的褐色在黑色的空間中靜止著,彷彿被無數雙腳踐踏過凹凸不平的表面,預報即將湧現的力量。燈暗,再亮起時,穿著白色襯裙(蕾絲吊帶連身petticoat)的Florence站在泥堆中央。襯裙,一般不呈現於他人前,是女性外在形象與肉體之間的最後屏障,與她肌膚相親,守護她的身體秘密,又隨時準備全身而退,不阻礙她與另一個身體結合。突然,女人和她的襯裙爬行起來,邊爬邊把陶泥推出原本的範圍以外。濕的陶泥的密度本身已高,黏著力在地膠上變得更強,要推得動已不易,推一段距離需要的氣力就更大。但這只是開始。把部分泥推開之後,Florence用手抓起泥團,將之堆疊。手指先用力插入泥中,屈曲三個手指關節把泥盛起,跪在地上把它疊在已稍有高度的泥堆上,或者在較遠處把泥團拋過去。到泥堆差不多有嬰兒高度的時候,女人嘗試抱起它。不可能。它的重量,除了是物理的,也是歷史的,是女性身體需要確保人類物種永續的責任,更是道德的,是壓在那些決定放棄胎兒的女人心中的空洞感。
隨著身體的勞動,Florence的襯裙、頭髮、指甲都沾上大量陶泥,她的唇也漸漸變成灰白色。為了引發力量,她不時發出喘氣甚至呻吟聲,狀態愈來愈專注,表情卻總帶著孩子氣。這是一個完全把身心投入到當下的人,心無罣礙,只追隨勞動身體傳來的感知,體會合一的純然。選擇陶泥亦可見Florence對物質性(materiality)的敏銳觀察,以及創作概念和策略之間的扣連。女媧摶土造人,上帝也不遑多讓;濕陶泥的重量,要推搡它實在彷彿在惡夢中不受支配的四肢。泥的黏性,忠實地記下每一次接觸的力度和情緒,並毫不猶豫地給予反應。面對如此坦蕩的夥伴,女人必須抹去日常生活中的Florence與表演者Florence之間的界線,才招架得住可能令人退縮的誠實。
後來,女人在泥堆中翻出了天使號角。不會飛的身體,要吹這麽長的樂器也真麻煩。管道被塞住,Florence問觀眾要針、筆、水;終於打通了,不過,大概因為沒有甚麼喜訊要報,吹起來聲音悶悶的,彷如掩著嘴巴尖叫。聲音在Florence其他的作品中佔有一定位置:她的尖叫聲、硬物刮過廢棄車門的金屬聲,等等;這次除了物質在現場產生的聲音(泥的墮地聲、人的呼吸、空氣通過號角管道)之外,還加入了預錄的羊水聲。體內液體流動聲讓我想起Mona Hatoum 的作品《corps etranger》,她錄下自己體內的聲音作為自我認知的方法,譎異、古老。羊水聲之於此作品,在我來說直白,不過我認為,聲音作為美學媒介在本地製作中,還有很多未被發掘的潛力。
《女媧和她失去的孩子》的敘事和情感質地均明確。它敘事在於Florence把人生經歷中一些情感經驗,先清晰化再放大,它敘事而不說故事,在於不描述「那一件事」,而是把特定事件提升為一個可以擴展的喻意框架。框架架設好之後,表演者剩下來要做的,就是把自己完完全全的投進去。She sets up the situation and plunges herself in. 女人具有孕育生命能力的身體以及因此無法被理解的抉擇,突如其來的死亡,如濕泥般推不動的生存,從一個女人的到千萬個女人的經歷,再到一個可以容納不分男女的情感空間,觀眾把記憶投入其中,完成含有個人意義的存在察覺。
2024年1月14日晚上8時葵青劇院黑盒劇場
「想像力研究所」入選作品:Florence Lam 《女媧和她失去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