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壤決定作物的品種和存活機會,至於長個怎樣形態各異,則有賴個別修行。可能是有感於創作環境的重要性,出席2014年12月14日、由城市當代舞蹈團主 辦、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暨電影學院協辦,「香港當代舞蹈:歷史、美學、身分研討會」的嘉賓,在這方面提出了很多見解和問題。研討會主題探索的是「今 天」的問題──當代,找答案卻不可不回溯過去:讓當代舞蹈存活的環境,是如何沈積而來的?
沈積物不只一類:文化政策、教育政策、製作資源、藝術評論、觀眾拓展,缺一不可。它們相生相勊,形成「生態」。香港的舞蹈界由個別的活動圈子發展成一個
「生態」,可以追溯到1960年代,海外學成歸港的華籍芭蕾舞者組成「香港芭蕾舞學會」;文革後的七十年代大量內地藝術家來港;八十年代香港三個專業舞團
及香港演藝學院(HKAPA)成立;到九十年代,隨著HKAPA首批學生畢業,獨立舞團湧現,香港正式出現了存活於三大舞團以外的舞蹈圈,驅動舞蹈生態改
變;同時由曹誠淵斥資出版的藝評雜誌《越界》面世,為當代舞蹈的觀賞和分析提供了討論平台,也為舞蹈研究者提供了直接參與舞蹈生態圈的渠道。研討會主持之
一的盧偉力,認為香港舞蹈「生態圈」的生成經歷了四個階段:創作為核心活動、出現培育機會、評論參與、舞蹈與時代關係的建立。
四個階段,潘少輝都曾經歷,甚至促使其發展。他曾任舞者、「CCDC舞蹈中心」總監、「廣東現代舞團」藝術總監,也撰寫與舞蹈相關文章,在1994年成為
香港環境舞蹈的先行者。原來在九十年代初,潘氏有感拓展觀眾困難,開始考慮走入社區,以在地演出吸納不認識現代舞的民眾。潘少輝認為,2000年「香港文
化博物館」開幕,他在館內演出《後獅子山下的遊園荊夢》,令舞蹈與環境的關係、觀眾對舞蹈認知均得到提升,「環境舞蹈」獲得認可。但十四年過去,對潘氏來
說,舞蹈與環境的論述,仍然缺乏。
在舞者培育方面,必須提到兩個單位:建制的香港演藝學院和民間的CCDC舞蹈中心。曾任總監的潘少輝認為CCDC舞蹈中心沒有租金壓力,能自由地利用空間
和課程設計激起一代又一代人對舞蹈的熱誠和創作的堅持。他記得十年前他每月要在百多張、有些金額上萬元的支票上簽名。這些支票養活了很多舞蹈界人士,中心
提供的獎學金也令一群又一群的年輕人得到學舞的鼓勵和資源。在HKAPA任教芭蕾舞、現任香港舞蹈聯盟主席的劉燕玲則表示,若果以十年為一個階
段,HKAPA在成立首十年重規範化訓練,舞蹈學院四個學系壁壘分明。到了第二個十年,學院獲准開設藝術學士學位課程,開始要求所有學生學習文科。在剛完
成的第三個十年,更開設藝術碩士課程,資源也有所增加。雖然專業培育更系統化,眾講者卻發現,相對於好像甚麼都可能發生的1990年代,今天是沾沾自喜的
停滯不前。HKAPA在提供技巧訓練以外,鼓勵學生追求甚麼?學院是否肩負使命,推動甚至帶領「文化的研發(Research &
Development)」?盧偉力表示,若借鑒商業機構的情況,沒有R&D便無法進步。舞蹈界的R&D應該如何發生?
同樣任教於HKAPA的張秉權曾於1996至2007年在HKADC任戲劇界委員。他在會上談到「好」的生態的價值以及令生態持續的動力因素。張氏提倡以
「平衡」作為一種價值,代表穩定性。社會不存在絕對的獨立或者絕對的自由,我們能否接受這些非絕對在於我們有否習慣非絕對的狀態,而在當中找到立足點。絕
對的平衡其實是問題的開始,因為流動性和競爭性都不存在於絕對平衡中。只有競爭能維持生態健康,有助生存和發展。要容納競爭,生態系統必須要具開放性。但
隨之而來的思考是,如果開放性體現於跨界合作,要跨多少才足夠?是舞蹈界與其他藝術界別對話,還是致力舞蹈在社會的滲透(例如正規教育/商業/旅遊/整體
文化生態)?如果評論是舞蹈生態圈的組件,文化評論作為藝術評論的終極,藝術如何反映和影響社會?
兆基創意書院副校長劉天明近年多次擔任舞蹈製作的策展人和監製,對當下香港舞蹈資源與創作的關係有第一身的深切體會。他認為近年資助豐足,太多肥料令在溫
室長大的新生代舞者無須主動探索文化內涵、尋找知識。他們沒有閱讀習慣,不愛對命題深入研究思考,不會面對處境,缺乏成就藝術家的內在資源。大量肥料促使
作物在短期內過度成長,本質貧瘠的土壤一旦失去補充便無以為繼,何以持續發展?康樂及文化事務署動輒以十萬港元或更多為新人主辦節目,目的只為達成署方以
追求數字思維訂下的行政目標。因為機會繁多,年輕一代不必思考自己該怎樣由舞者變成編舞、怎樣由編舞變成有商業意識的編舞、如何與主辦單位建立網絡、如何
透過認識自己向他人推薦自己,等等。但劉天明認同藝術家內涵的建立與社會狀況不無關係。千禧後香港社會相對安靜,他希望2014年的「雨傘運動」帶來契
機,否則他預計年輕編舞將走進已成形的系統,在安全區內根據「市場」需要進行「創作」。
曾有HKAPA的三年級舞蹈系學生對張秉權表示,想像自己五年後已經離開舞蹈界。未畢業的學生竟對其舞蹈生命存在如此的危機感,卻沒有堅持的意願,他們對
舞蹈的鍾愛,其實所謂何事?盧偉力回想在1970年代,香港的年輕人願意接近文化,對現代藝術的大量來臨感到興奮,積極追求。《越界》雜誌在九十年代雖然
只維持了數年,當年的編輯卻進入報章文化版工作,可以看到對舞蹈、對生態的追求,是一整代人的事。到了今天這時代,我們卻看到一種缺席。
在筆者看來,劉天明所指的「資源」,應該是傾向指製作資源。他的觀察對應香港政府重文化消費而沒有文化視野的問題。一種介乎有形與無形間的資源,是對文化
考古的尊重和支援。在同日的另一個討論環節中,有講者提到香港沒想到演藝資料館,研究人員難以找到足夠歷史資料作系統性深入研究。雖然各人對傳承的方式有
不同見解,一種有足夠時間與內容維度的集體呈現,是否可以幫助我們描繪一幅香港舞蹈形象圖?在回答這問題的客觀條件尚未出現之前,香港的舞蹈創作人如何把
自己的舞蹈特色放置在「香港」這大幕之前?
梅卓燕(小梅)的舞蹈背景和成為獨立舞者的經過,相信很多人都聽說過。她也多次表示香港回歸這時代事件對她影響甚深,除了是大環境催逼她探索自己與社會的
關係外,也因為外國人對香港產生興趣、直接增加了她獲得海外演出的機會。回歸塵埃落定之後,海外關注也驟然減少。小梅積極地期望「雨傘運動」令香港舞蹈重
回國際舞台,但她強調時代只是一個景況,在創作上不可以抱著「要創作香港舞蹈」心態。她回想2000年在德國與當地人談到對香港的印象,她發現這些印象是
透過觀察個體累積而成的。她認為創作人如果忠誠地追尋自己當下的感覺,特色自然會呈現。
「破除」可能是伍宇烈創作態度的關鍵詞。他希望「香港舞蹈身分」只是而且永遠是舞台人不斷思考的題目。有些符號也許曾經出現過,但到今天已被成立和破解。
沒有答案,創作人便有自由選擇,然後努力讓選擇得到認同。就算要屈從於生活,也應該是種選擇。以舞蹈來說,伍宇烈曾經思考自己自六歲開始接受的芭蕾舞訓練
給他甚麼優勢和限制?他不甘心於「不可以」,不斷尋找可能性。與黃大徽(香港舞台演員)相識讓他明白自己想做怎樣的芭蕾舞。他在創作中加入強烈的香港符
號,「紅白藍」,「蘇絲黃」,從經典的《胡桃夾子》蛻變出《糊塗爆竹賀新年》,作品大獲好評,數度重演。最近伍宇烈在收拾舊物,把這些舊作的場刊都處理
掉。過去重要,但已過去。
王榮祿廿多歲才從馬來西亞來港、進入專業舞蹈界,他的作品卻往往被形容為「富香港特色」,甚至他返回家鄉帶領工作坊時,學員也認為他「很香港」。自我是透
過他人建立的,王榮祿的舞蹈自我成就於他面對相對於其他香港舞者的限制。最初成為城市當代舞蹈團的舞者時,王榮祿對他所擁有的自由措手不及,沒有安全感。
他面對著在當時他認為是自己的限制,唯有不斷的跳,跳著跳著體會到從自由中探索和發現的樂趣。對他來說,這個容讓在沒有準則中發現自我的寬容,便是「很香
港」之意。2015年中王榮祿將會重演伍宇烈舊作《男生》,最近在聯絡當年的舞者們,希望同一班底再蹈舞台。他個人期望十八年後再以身體去明白作品、明白
舞蹈;但部分他聯絡上的舞者表示自己屬於過去,不願再演。王榮祿寄語舞蹈同業,不可視自己為工具。舞者與舞蹈二為一體,重演舊作的意義,是把自己放在當代
再審視。
1980年代香港經濟狀況良好,有條件把資源投放至文化發展,港英政府主動制訂文娛政策。楊春江自覺成長於「由沒有(政策)到有」的年代造就了他的個人優
勢,因為在沒有到有之間,沒有遊戲規則,不同背景的人可以百花齊放,以跨界別的好奇心發展當代舞蹈。所謂「香港特色」便是在於個人有沒有特色。之後他創作
《灵灵性性——天體樂園》。他認為作品是呈現他非常熟悉的「楊春江」的不同面貌,但在外國演出時,他的跳躍被解讀成「功夫」,慢動作則是「太極」、「舞
踏」。這些問題令他思考,自己是否確實擁有一些在他人眼中明顯不過的「香港」特質。楊春江希望「是否香港舞蹈」是一次對話,一個實踐的過程。創作人不能不
問,即使不是為了獲得絕對、最後答案。每一代創作人都應該把自己放置在類似的問題面前。今天我們有了相關藝術發展的系統,年輕一代如何在已經成立的制度、
模式中保持敏感多變?是否能夠忠誠地追尋自己的模式,堅持自我發現探索?相比我們的舞蹈有沒有香港特色,這是楊春江更關心的。他認為,創作人不能停留在一
個安全的環境中。以舞蹈教育來說,完整的課程設計會否阻礙了學生發現自己的不足?個人在舞蹈身分上的責任是甚麼?積極、不怕輸、以彈性守護自由?只有年青
一代(當代)才有資格談將來,上一代已經描繪了的圖像,可能只是障礙。只要找到真正自己,特色便會出現。
潘少輝在1970年代在「學友社」習舞,推動學界舞蹈,到加入「香港舞蹈團」,他的舞蹈理解一直是「必須美,有技巧」。及後他接觸現代舞,經歷從技巧到表
達的轉向,明白作者主體才是創作的核心。潘少輝相信香港的舞蹈身分不能與獨立自主的能力分割,是自由主義的表達。但他有感即使舞蹈身分獲確立,美學的探討
卻欠奉。我們的脈絡是傳承?是發展?每一個時代的藝術家,都有其面對的景況。藝術家必須有自己對藝術的論述,以求生存。
筆者認為,對身分描述的渴求反映了一種焦慮、一種對話語權的無力感。我們不能認同由建制主導文化身分論述,但無法抗衡。「鄧樹榮戲劇工作室」創辦人鄧樹榮
為研討會座上客之一,他詰問,香港如何看文化?在文化已晉身成為城市資產的今天,香港對文化藝術的本質仍欠認知。很多人仍然認為文化藝術是一種發揮社會影
響的工具,沒有自身的存在價值;相關資源必須用於社會介入,不可用於純粹的藝術發展;對藝術形式的評價也與社會裨益掛勾:藝術是一種社會服務。當然這思維
與藝術從業員的理念是雲泥之別,因為我們視文化藝術為社會應有的底蘊和內涵。試想我們自詡有專業水平的藝術,但以藝術作為一種專業卻無法維生,藝術混雜到
社會運作單位之中,社會承擔了藝術從業員的失業問題。藝術發揮的作用遠比我們希望的為低。世界知名的「英國愛丁堡藝術節」、「法國亞維儂藝術節」等,產生
於二戰後的歐洲,是政權為建立人民在面對破壞的精神需要而設,是藝術與整個社會共生的例子。香港沒有高層次文化提問,我們只有很多事件,但沒有焦點。我們
的年輕藝術家可以與甚麼對話?是傳統嗎?沒有立腳點,年青人可以背靠甚麼向前走?
在功利而理性的香港,我們習慣把目光鎖定在單一目標上,奮力前衝。也許是時候我們接受沒有文化身分的迷茫,堅持扛起沈積內涵的苦差,面對歷史,勇敢承認自己的不足。當個別藝術創作都有其撼動人心之時,它們就能凝聚成一種力量,一個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