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6日 星期一

過程 OR 成果? That’s the question

原刊《立場新聞》http://www.thestandnews.com/art/%E9%81%8E%E7%A8%8B-or-%E6%88%90%E6%9E%9C-that-s-the-question/



向公營機構申請資源進行藝術計劃、特別是計劃牽涉任何意義上的「社區關連」時,申請人通常會被問及計劃可以接觸到多少社區人士。如果這是一項以藝術包裝的公關投資,對「受眾」的期望會更殷切。如何決定「眾」有沒有「受」?在我們這個明碼實價的正貨之都,獲廣泛認定為客觀(包括資源提供及接受雙方)的方法是把計劃鉅細濃縮成一次展演,看它能吸引多少人看──展覽、演出、出版,不都有可量度的觀眾量嗎?

在香港儼然成為世界三大藝術交易中心之一的今天,把「藝術」視為一件單一的成品的概念被硬銷成真理;對藝術接觸有限的人來說,這概念便捷地(但錯誤地)解釋了藝術的價值。手中拿着「建立社區關連」的資源的我們,能否抗拒以「展演」作為成績表的理所當然,讓計劃過程得到更多關注?

我之所以對展演有保留,是因為很多時,這類計劃的運作包括招募社區人士參與,在一定數量的課堂(通常不會太多,總時數約三十至四十左右)中教授一種藝術形式,然後展演他們對該形式的技巧掌握,所以他們可能畫畫、演戲、跳舞、寫詩,內容環繞計劃所關心的。我們都體諒短時間內學得的有限,所以對展演一般不會有太高期望,家人朋友表現了愛的支持,資源提供者把受眾數字寫在報告上,藝術家得到發揮影響力的機會,皆大歡喜,掌聲中,完成。

但只是輕鬆隨意地看了一次普普通通的展演的觀眾,仍然無法理解社會為什麼要支持藝術。因為他們無法看到最重要的部分──參與者經歷的過程。

個人認為,真正發揮藝術在社區中的力量,真正令參加者難以忘懷的,是他在那數十小時內見識到看世界、看人生的不同方法,學習以一種新的工具了解自己,面對自己,表達自己。他可能不會達到很高的技藝水平,但他會因為親身經歷,明白藝術的意義不在掌聲財富,而在體會領受。一次展演,何以傳遞個人的提昇?

「新約舞流」藝術總監周佩韻設計的「藝城動展跨媒體藝術工作坊演出」,在我看來便是這種過程比展演更重要、但過程之可貴難以傳遞的例子。周邀請音樂人,畫家及建築師,分別與三位編舞組成三對創作夥伴,共同帶領一群包括中文大學學生的學員參加工作坊。每一階段的工作坊後,有一次演出,以舞蹈為核心,加入音樂、舞蹈或建築元素。最後在本年六月舉行「終期演出暨展覽」。設計本身頗具野心,是個「一個跨學年、集合舞蹈、音樂、建築、視覺藝術,尋找城市空間的跨媒體大型演藝計劃」,夥拍的藝術家們互不相識,在短時間內要了解另一個個體的藝術觀,學習一種藝術形式的獨特之處,更要找到與這位不熟悉的拍檔一起創作展演的共同語言。他們亦要把各自的「藝術」授與達二、三十之數的學員。然而計劃並不是為了讓學員的技巧變得精湛,反之,因為兩位夥伴藝術家共同帶領工作坊,他們便不能過於偏重其中一種形式,而需要尋找一些更深層的關連性。脫離了技巧訓練的桎梏,工作坊內容可能更接近藝術教育的本質。例如學員要以身體不同部位畫畫,以皮膚感受帆布的質感;例如他們會聆聽紙張磨擦的聲音;例如他們透過觀察物理空間,想像心靈空間。問學員對工作坊的評價,他們的意見是很「好玩」。年輕人認為「好玩」的往往是很多可能性的起點。


「藝城動展跨媒體藝術工作坊」(舞蹈X視藝)本年二月在中文大學火車站廣場演出


可惜的是,在二十分鐘的舞蹈展演中,觀眾很難感同身受那種「好玩」的重要性。雖然我相信人的心靈覺醒會令外在展演蘊含重量,甚至能撼動人心,但這個由內而外的進程很漫長,不會憑一個短短的計劃成就得到。那二十分鐘的舞蹈是一盤青春溢滿的小點心,觀眾帶着包容的微笑看完離開後,他們會記得甚麼?
「藝城動展跨媒體藝術工作坊」(舞蹈X建築)本年四月在中文大學康本國際學術園演出

 問周佩韻需要舞蹈展演的原因。除了因為滿足資助條款要求,她坦承自己也受一種「沒有展演便仿佛難以交待成果」的觀念支配。為什麼我們對過程的意義如此欠缺信心?為什麼我們有這種必須呈現可量化成效的焦慮?他人的要求與我們的配合,是否其實同樣沿自根深柢固的價值觀?

經過千錘百鍊而蛻變成「完成品」的藝術固然比春宵更值千金,但千百年來餓死的藝術家那麼多,我們大概只視藝術為有閒錢時買來往臉上貼金的裝飾品吧。社會的文化底蘊存在於我們過日子的細碎中,我們的生活過程,就是它的展演。搞不好有天我們在恆生指數、空氣污染指數、誘蚊產卵器指數之外,還要來個關愛座讓座指數,以證香港人素質之高。不展演,難以在今天的香港滿足多數人的期望;把注意力集中在展演,卻偏離了藝術的本質價值;這 to be or not to be 式的兩難,似乎仍然會持續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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