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15日 星期六

有關2015年香港舞蹈狀況的幾點思考


(刊《香港劇場年鑑2015》,IATC出版,香港:2017)



相比以往主要靠徵集所得,《香港舞蹈年鑑》自五年前開始主動收集的香港舞蹈活動資料,在數量上和覆蓋面上有明顯增長。2015年收錄資料的基礎以舞蹈為主的藝文單位,其舉辦的舞蹈活動,不論是演出、工作坊、比賽、講座等,都是收錄對象。

此一收錄原則,目的為記錄廣義的舞蹈狀況。廣義除了涵蓋不同舞蹈種類,亦包容舞蹈呈現和參與方式,以及社會角色的可能性。在掌握了2015不同舞蹈種類活動情況後,以下我將提出對收錄資料的幾點思考。

根據收集得來的資料,二零一五年香港共有264個舞蹈製作[1],以546演出」呈現。其中,81製作30.6%)由康樂及文化事務署(康文署)主辦,「文化節目組」15個、「藝術節辦事處」3個、「觀眾拓展辦事處」4個、「娛樂節目辦事處」59個。主辦舞台演出的通常是文化節目組,讓市民持續以不角色參與舞蹈的,卻是主辦量達文化節目組三倍的娛樂節目辦事處。如果我們只收錄和討論在正規劇院上演的舞蹈演出,那麼我們必須同時知道,香港大部分市民很少進入劇院,亦難以透過主流傳媒認識這些他們無法親身接觸的演出(相關論點見本文「報導和評論」部分)。在正規劇院上演的舞蹈與一般市民沒有很大關係。 如果舞蹈位處市民的關注網絡之外,那麼要令舞蹈獲得更多社會資源,將會非常困難。康文署把舞蹈」分拆四個辦公室負責,大概是意識到舞蹈多面向的社會角色;但這一分工同時也把舞蹈的文化角色硬塞入規範性的定義之中。舞蹈對社會的意義,是否可以按行政考慮分類?如果署方能對舞蹈有更寬廣的視野,造就更多讓從業員和觀眾在所謂「專業」和「民間」舞蹈之間的流動,可能啟動更多潛力,令香港的舞蹈發展更全面。

中國舞和現代舞在全年的演出中佔的份額較大。以中國舞來說,全年六十四個演出製作,大部分由兩個單位主辦:「香港舞蹈團」及其外展及教育部廿二個;娛樂節目辦事處三十五個。中國舞作為文化活動持續在民間受到歡迎,但在長篇創作上比較活躍的團體,就只數「La P en V 優之舞」和「碧華舞蹈團」。

現代舞演出製作全年共六十六個,其中十個由文化節目組主辦,十個由「城市當代舞蹈團」及舞蹈中心主辦,再其次便是四個小型舞團(「不加鎖舞踊館」、「多空間」、「東邊舞蹈團」、「動藝」),和「香港演藝學院」。類似的主辦單位組合年復年出現,各團所佔比重也不過略有增減。其實每年都有(主要是)香港演藝學院畢業生組成舞團發表舞台製作,但往往曇花一現,在一至兩個作品之後未能持續;創作力短暫爆發後便無以為繼的亦見獨立編舞,故此多年來進佔舞台的舞蹈團體和編舞仍然是同一批。然,官方資源運用抱持的公平原則,亦令發表長篇作品的獨立編舞,難以與新人競逐機會。今年的新來者包括由藝術發展局資助的《不曾/忘記》舞蹈劇場,主要創作人是陳俊瑋和廖月敏;由香港賽馬會慈善信託基金資助的《數、你》,創作單位是「DepARTure」。兩個別具象徵意義的演出分別是《藝城動展──樽裝城市》,由「新約舞流」和「香港中文大學藝術行政主任辦公室」合辦,創作人跨舞蹈、建築和視藝三界別,由專業與業餘舞者一同演出,是野心之作;此外梅卓燕的《日記VI.謝幕……》以舞蹈作品成為香港話劇團2015跳格黑盒EMW節目之一,可能只有以梅卓燕的藝術地位,才可能成事。

2015年的舞蹈演出中13%,即三十四個比較冷門卻盡顯舞蹈種類多元化的演出製作,包括西方民族舞、鋼管舞、肚皮舞、佛蘭明高等。其中十八個由娛樂節目辦事處主辦。

劇院演出等同藝術的迷思
我認為有一道未經嚴格驗證的思想脈絡在香港流傳:舞蹈活動的場地和呈現形式,在活發生之定性了活動是否「藝術」——基於我們對場地和形式約定俗成的想象定性,而非活動內容本身。例如在正規劇院上演、長度達一小時或以上的演出,一般被認為具有藝術性。反之,在非劇院的演出或者以非演出形式呈現的,一般被認為是民間活動,缺乏藝術性。

藝術的呈現方式與其美學有關。一些舞蹈種類,例如古典芭蕾舞,著重「控制」,要和精準也推單一的作者身份(authorship)。故此,這等舞蹈需要利用經過仔細鋪排的、以一位/少數作者(編舞)為重心的舞台演出呈現。認為劇院演出訴,是有識之士才懂的「藝術」觀念,暗示了強烈的階級思維。二十一世紀的社會識字率和經濟結構的語景下,當代藝術對美學、作者/參與者關係百花齊放的表達方式,舞蹈的藝術性是否仍然只能通過劇院演呈現?我想這是一個非常難以回答、卻必須思考的問題。看待藝術因人而異;「表演」的界定發展到今天,可以從場地、表者和觀眾的關係、或者觀眾經驗等多種角度出發。我們有可能對「藝術性」和「呈現施加單一的準則嗎?

2015年,香港的街舞(street dance)演出製作有廿四個,其中十三個由娛樂節目辦事處主辦;外比賽廿六個、工作坊二十個。根據「康體網記錄,公開性的標準舞及拉丁舞比賽至少有廿四個誠然,街舞、標準舞及拉丁舞的主要呈現形式,不是舞台演出是否因此,這些舞蹈不被包括在香港舞蹈藝術的論述?如果舞蹈藝術要求動作語彙的創造,我們在劇院觀看的,有多少是舊有語彙的重組,有多少是原創?如果舞蹈藝術要求傑出的身體技巧,觀乎每種舞蹈都有獨的美學要求,我們不可能比較芭蕾舞和拉丁舞的身體技巧孰高孰低,我們只可以在同一舞蹈種類之中衡量誰人達到了美學要求,誰人不能。如果舞蹈藝術要求深思熟慮的概念為創,那麼我們更不應該過分概括,把「藝術」和「呈現方式」對立起來。呈現方式應該是從藝術概念生成的物質化表達,它不是概念服務的前設,不能比概念先行。

報導和評論
過去十年不斷有文化界人士提出,香港傳媒對藝術活動的報導和評論,在數量和質素方面每況愈下舞蹈當然也不能倖免。個人認為這與香港整體藝術教育的落後有關。藝術新聞(遑論評論)對本地讀者吸引力不大,對追求盈利的媒體來說,沒啥理由要支持2015資料所見,265個舞蹈演出吸引了130報導/評論。我們應該如何理解數據?

130報導/評論中傳統日報的舞蹈報導/評論佔七十四筆,而報導/評論的比例約為1.51七十四筆中,關於「香港芭蕾舞團」和香團作品的各十六筆,城市當代舞蹈團的十三筆,「進念.二十面體」《舞士列傳》、東邊舞團和不加鎖舞踊館各筆,再下來的是「香港藝術節」「雲門舞集」,「西九文化管理局」,加起來已是日報報導的八成。傳統日報的編輯對大團的重視,是因為江湖地位?較為讀者認識?大團的新稿比較詳?大團的廣告投放比較多?原因無一概而論,但要知繁忙記者注意力的除出色的新稿之外也需要經悉的傳媒關係;香港的日報雖然堅守編輯自主原則,但不拒斥與廣告掛勾的演前報導。從數據看來,小型舞團和獨立編舞,實在難以透過主流媒體接觸市民。

幸好有少數印刷或網上媒體(雖然只是有限程度地)平了日報在報導對象方面的篩選。全年在《舞蹈手扎》、《三角志》、《art plus》、《立場新聞》、《藝頻》及「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網上平台的舞評共有五十六筆。評論的作品包羅萬有香港電台第二台的《演藝風流》節的舞則有十二次。該節目長度在2015由一小時縮短成半小時,一定程上影了討論的深度。

香港現有的「舞評」很多時是報導式的演後總結,內容也傾向陳述個人喜惡,社會關連、舞蹈生態或系統化的美學分析不多我認為與整體藝術教育落後同樣有關報導和評論可催生新的觀,但也可既有的教條canon價值判斷,所以評論人的藝術養的重要性,並不亞於評大小和流通量。舞蹈創作者有時把舞評人視為自己的批評者,把他們放在自己的對立面,事實卻是兩者可以通過合作,推動舞蹈生態更健康和更平衡的發展。

結語
2015年《香港舞蹈年鑑》致力通過數據,描繪香港廣義的舞蹈狀況。廣義的舞蹈不單指形式上的廣義,同時著重舞蹈的社會角色。我們推崇高水平的舞蹈實踐為藝術,承認藝術是精神面的呈但藝術不能、也不應負擔舞蹈所有的社會意義。在資本社會如香港,舞蹈獨立思維的自我實踐,反映價值觀的文化活動,還是配合社會秩序的文明產物?當我們說「香港的舞蹈」時,我們其實在說甚麼?我們是否應該回溯香港現行的(形式上和功能上的)舞蹈分類法,有多少受資助系統學院課程設計影響?所謂專業、業餘,所謂藝術舞蹈、體育舞蹈,對我們了解舞蹈與生活的關係,有甚麼幫助?香港人普遍對藝術認識不深,興趣不,藝術在社會地位不彰,而且不斷被誤解被錯誤的政策淡化為商品化的創意工業。受不安全感影響藝術從業員,會否因而變得偏執,死守位處邊陲、只有丁方大小的領土,唯恐一天城門打開,便連寸土也留不住。與此同時,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力求改變規條化範疇概念的思維,使藝術能盡忠職守地回應當今的社,反生存景況,不會因為追隨不合時宜的美學而被唾棄。當我們說「香港的舞蹈」時,我們希望社會說甚麼?

 
 


[1] 本文內的、及本文討以外的所
 

2017年3月8日 星期三

客客氣氣的《舞鬥》

https://www.thestandnews.com/art/%E5%AE%A2%E5%AE%A2%E6%B0%A3%E6%B0%A3%E7%9A%84-%E8%88%9E%E9%AC%A5/

香港賽馬會當代舞蹈平台《舞鬥》2017由七個短作品組成。作品多,編舞多,觀眾多,對作品的意見眾說紛紜。得一位資深前輩提醒,對這種短小的「平台」類演出,觀眾應該著眼編舞們有否作出新嘗試,是否表現出突破的勇氣。沿着這脈絡思考,發現吊詭的是,正正因為參與的編舞們年資不高,創作檔案(portfolio)並不很豐富,個人風格也未必明顯,我們難以憑十來二十分鐘的作品判斷他們有否來個自我「舞鬥」。那麼,不看個人看整體:作為一個綜合展,《舞鬥》有沒有召喚審美通感,推進香港舞蹈的邊界線(用英文說就是push the boundaries of dance)?香港人酷愛「新」── 甚麼是「新」?

穿壞了一雙球鞋,買一雙同款式同尺碼的,是「新」鞋子;從西式「心太軟」到中式「流沙飽」,是「新」點心;從菲林攝影到數碼攝影,是「新」科技。第一種是物件本身存在周期的更替,第二種是現有材料的重新組合和呈現,第三種是在其出現之前甚至不存在於想象之中的「新」。當然我們渴望年輕創作人揭示第三種。但它畢竟太難了,有些事還是留給宗教吧。能夠做到第二種已經需要一定程度的實力。至於第一種,其「新」是表面化的,是時間上的新(如果我們認同時間是線性前進的),其本質、內容,是重複。新不如舊,不一定只限於糟糠之妻。

但是,如果我是推銷員,我會比較容易處理第一種,因為我不必困難重重地在消費者的概念認知上做工夫。推銷員不必建立對銷售品的觀點,只要相信現狀已是終極。推銷是再現的功夫,把貨品呈現得光彩鋥亮,宣告消費之愉悅。然而創作人不是推銷員。世上可以包裝的題材如沙浩瀚,但創作操守之一種是深入認識原材料,從尊重到了解。對身體作為原材料的探索,需要超越設計動作。身體是最複雜、最難懂也最好玩的創作原材料。廖月敏、肖呈泳、曾景輝,下次要做創作人,不要做推銷員了。

曹德寶在《順》之中,播放李小龍談動作、談自由表達的訪問錄音,配合曹力量外揚卻控制得宜的跳躍翻身,他思考動作的意圖與選擇的表達方式是匹配的;不矯飾的誠懇也是其可取之處。可惜作品發展有限,大部分內容是曹「順」着李的講話內容做動作,例如李說「slow」時他便控制着翻的速度,再以「東方遇上西方」式的舞蹈種類拼貼回應李小龍又東又西的文化身份。誠然,曹剪輯錄音的方式已代表他的藝術選擇,但希望他可以在命題觀點方面更下功夫。

白維銘《900”》和李偉能《並不只有我》都或多或少觸及對現象和語言的懷疑。在《900”》中,男女三名舞者把網球擲到地上,再接回反彈而上的網球,在過程中,動的是人還是球?被動的是被擲的球,還是要跟隨球的軌跡的人?三人說出形容動作拍子的詞彙,觀眾接收的「動」,是詞彙符號還是活動引發的空間改變?白維銘懷疑既有的理解方式,意念卻侷促在呈現中:三位舞者小心翼翼演繹,不敢偏離設計,本身就是妥協;多次在白維銘作品出現的性別造形,男的要強壯,俊俏;女的要粧容甜美,胸部要突出,恪遵資本社會以影像宣傳的身體典型。

李偉能《並不只有我》與聲音藝術家姚少龍合作,繼續在舞蹈敘事的可能性上著墨。李姚二人衣著一白一黑,穿白的李在觀眾進場期間把雙腳套進黑皮鞋,每次起步遺下鞋子,赤腳觸地。顏色作為符號,預示了李對語言和身體關係的觀點。穿黑的姚錄下李在現場順序唸出的「一、二、三」等數字,重複播放,不同錄音(即不同數字)重疊,衝擊觀眾對數字應該順序前進的固有期望,重複播放進一步挫敗聽者的線性時間觀。當下被貶抑為紀錄時,應該如何看待與紀錄並存於空間的身體?雖然設計上聲音和動作是對話的雙方,但聲音處理比舞蹈強。進行對舞蹈敘事探索時,應該依循語彙範式,以彰顯它表達觀念變化之不足,還是應該將之唾棄以示懷疑?在獲得認同和破舊立新之間,存在怎樣的焦慮?

莫嫣《你很美麗》的「你」,是作品的簡約吧!沒有任何裝飾的舞台和舞者,在兩盞燈照射下原地跑,間歇做出戲劇性的表情和手勢,就是作品的全部。只穿皮膚色芭蕾緊身衣的莫嫣,以身體體現西西弗斯每天重複把巨石推上山的無盡徒勞;音樂《Ave Maria》歌頌「永生」之母,因此她的無法前進更反諷了生命的虛妄—如果你相信人是為了一個終極的存在而活的話。相比起Batsheva Dance Company《Last Works》中跑超過一小時的舞者的氣定神閒,莫嫣的跑比較用力,比較目的性。相信跑個這麼十多分鐘對她來說太容易了,到演出完結時仍未見同類概念最可貴的舞台存在感的昇華,所以,繼續跑吧莫嫣,跑到你內心的聲音大得讓觀眾聽見吧!

總的來說,《舞鬥》是一場不見刀光劍影的比試,對舞蹈,大家都客客氣氣。國盛則氣盛,我們的踟躕,背負着怎樣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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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看場次:2017年2月25日晚上8時,葵青劇院黑盒劇場
七個作品按演出次序是:李偉能《並不只有我》、肖呈泳《?》、曹德寶《順》、莫嫣《你很美麗》、白濰銘《900"》、曾景輝《叁角厝》、廖月敏《壓‧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