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9日 星期日

「它能碰到你的心。」 訪德國多特蒙德芭蕾舞團藝術總監兼首席編舞王新鵬

(《三角志》2013年10月號)



在中國出生及接受舞蹈訓練的王新鵬,在德國生活二十多年後,最近頻繁回到亞洲,今年五月曾為北京中央芭蕾舞團製作《春之祭》;而他編創的《紅樓夢 夢紅樓》,即將於十月底由香港芭蕾舞團演出。中秋之夜,沒有月餅柿子,王新鵬經過一整天的排練,仍然精神奕奕,帶著自信中略有傲然之氣的笑容,告訴我當年為什麼選擇到德國深造。
「我在北京舞蹈學院的其中一位老師來自埃森福克旺學院(Folkwang Essen)。我上他的課時,他已年屆七十多。他認真和嚴謹的教學態度令我對德國人很有好感。有一次他給我們播放Pina Bausch Café Muller Rite of Spring的錄像。當年的我不但沒有看過現代舞現場演出,連看錄像也是第一次。那時我完全被那種強烈的「人」的感覺震撼了。Café Muller沒有多強的故事性,我卻覺得它內容很深刻;而Rite of Spring則給我一種本能的體驗。那時我便決定了要到德國去,我相信在那兒我會接觸到更大的舞蹈世界。」
王新鵬初到福克旺的時候,對於該地的教學方法不習慣:「在國內的教育是灌輸式的,在那邊卻是啟發性的:教育強調的是個人對環境的思考,在思考中發現本質。只要在法律容許的範圍之內,每個人都可做自己喜歡的事。」有了這種包容的氛圍,各人便可依循自己的性情去了解和判斷生活,也通過這思考活動去理解別人。對王來說,「理解別人」是藝術創作的靈魂:「藝術作品類型不重要,形式也不重要。藝術品只有一個使命,便是讓觀眾感覺。藝術家在創作時有多了解別人,決定了作品能否令觀眾有所感動。」說到這兒,王瞇著眼、以芭蕾舞者獨有的肢體氣度,把手掌輕按胸口,說:「好的藝術,它能碰到你的心。」「碰」字語調,特別溫柔。他大概一面回憶著自己當年看到Café Muller時那顆驛動的心,一面回味著多年來的創作體驗吧!
王也給我解釋德國政府如何與藝術家合作。「德國是走劇院制度的,差不多每個城市都有政府資助的劇院。在大城市,這些都是容納上千觀眾的大劇院。多特蒙德算中型城市,我們舞團因為受資助,必須定期演出一些傳統古典芭蕾劇目,例如『天鵝湖』。但很幸運,我們也有不少機會創作較抽象的現代芭蕾。如果只搞實驗性作品,一般只會獲得單項製作的資助,而不會像駐劇院藝團般在薪水等方面也得到保證。」那麼政府的單項資助決定會否考慮演出入座率?王幾乎肯定地答:「不會。特別是新的創作人發表的新作品。大家看的是評論。評論出來好的話,觀眾自然會漸漸增加。德國的舞評環境還是算健全成熟的。」香港的創作人和藝評人,讀到這段是否羨慕得要吐血!
也許是在這個尊重創作的環境中,王新鵬才可能(在我看來不無野心地)以舞蹈回應文學巨著,如《戰爭與和平》、如《哈姆雷特》、如《紅樓夢》。問他如何走從文字到動作的旅程?「雖然這些名著中有很多人物、情節,但都是為了作品的推進,而最根源的,是作家的『落點』,而這就是我想用舞蹈去表現的。動作的設計是為了表達文字的質感,不是為了說故事。我在《戰爭與和平》看到的,是戰爭對人性的摧殘,令人無法回到原來的自己。人往往要付出自己想追求的:你追求愛情嗎?那麼你就會在得到前失去。所以在《戰爭與和平》舞蹈作品中,我只保留了四個人物,讓舞蹈集中在落點上。」《紅樓夢》的創作原則也相似:「某天有人跟我說:『你是中國人,應該做一台有關中國的作品吧。』我個人對有關民間傳說或英雄人物的創作不太感興趣,然後我想到了《紅樓夢》。它內容之豐富、文字之精煉、細節之華美紛陳,是不用說的了。我卻一直在想,曹雪芹為什麼要寫這書?最後,我決定把創作重點設定在『空』。這是中國哲學精神[中重要的思想之一]。但同時,我加入了一些原著中沒有的角色,代表陰魂不散的封建思想;我也加闊了作品的時間跨度,以表達我對中國近代變遷以及對宿命論的思考。」所以作品名字的註腳是「夢紅樓」,究竟一場夢,一場空。
王新鵬說話時表情豐富,邊回應邊用心思考,說到創作細節時,可以感受到他對祖國的感情,但可能離開太久,畢竟有點外國人看中國的調兒。許是這樣,他能抽身看得更清楚,然後,像他所說的,有了了解,就能感動。

有選舉不等於有代議民主



原刊信報「文化論政」欄,2013年9月30日
藝術發展局(藝發局)近年從民政事務局獲得的年度撥款約為8千萬(港元)[1],比區議會一次工程所得的撥款還少[2];而且主席以下的27個委員中,17個由政府委任,經選舉產生的屬少數派[3],隨時由「藝術範疇代表」變成「被代表」,所以過去20年七屆選舉,雖然偶有出現競爭,但總的來說象徵意義大於實際作用:候選人少(也不乏自動當選例子),投票率低,當選委員無須問責。也許合該有事,今年藝發局突然爆紅,29名候選人爭奪10個委員席位;其中戲曲界候選人周潔冰為現任東區區議員,屬民建聯;藝術評論界候選人王慧麟報稱職業為「Director」,坦承沒有藝評經驗;香港標準舞總會有限公司手握754票,三名擔任會內重要職務的葉潤潤、黃作燊及姚秀梅,分別出選藝術行政、藝術教育及舞蹈界別;同樣出選藝術行政的歐宏亮主要職業為「與魔術有關的表演及教育」、沒有申報任何藝術行政經驗及公職;出選音樂的林國彬主要職業為「舞台及宴會總監」,此外沒有提供與音樂相關的專業資格、經驗,及業界的代表性等資料。

在業界眼中,香港藝術發展多年來處於困局,近年更有倒退之勢。除了紛沓的歷史因素和技術官僚主導等問題,主流價值觀引致的普遍藝術冷感,是重要原因之一。在議會討論中,更不時聽到把藝術和民生對立化的言論。所以不妨樂觀看待今屆選舉引起更廣泛階層人士興趣這現象。如果我們說27名委員的組成是17名建制與10名業界的不對等制衡,那麼應該關心的是有心加入的「範疇代表」,是否都擁有接近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他們一旦成為委員,會否加速制衡機制的名存實亡,淪為只有資源爭奪、討價還價的市場。

1989年,美國國會就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 (NEA)Robert Mapplethorpe: The Perfect Moment巡迴回顧展的撥款,展開了激烈的辯論。保守意見認為,公帑資助的「藝術」應該為最多的市民服務。他們自詡為大部分民意的代表,提出藝術資源應該全民共享,所以木匠、貨車司機也應獲撥款;他們認為藝術資助讓高收入人士受惠,卻毫無公眾效益(public purpose);Mapplethorpe的照片把激進(progressive)議題帶入社會,引發動盪不安。藝術家應該像生活在資本社會(或1980年代開始日益擴大的新自由主義)的所有人一樣,為自己的「商品」找尋買家,價高者得,作品無人問津的藝術家理應捱窮。[4]

這一類論點很容易打動市民,特別是當社會大部分的資源集中在少數人手上的時候。但這類論點的底蘊是「藝術等同康樂/娛樂/消閒/技藝」,以及「我們需要一個以買賣利益考量一切的價值體系」。當年支持NEA撥款的人士認為,如果社會以買賣價值衡量藝術創作,同樣的邏輯便可放諸對殘障者或老年人的支援,或者合理化對領取綜援或露宿者的歧視。我們容許藝術在社會扮演一個甚麼角色,我們願意付出多少去保護它的純粹性,我們就會得到一個怎樣的社會。藝術品不是為了迎合大多數人的口味,而是為了表達人類自由的意念和權利──重點是「自由」而不是個人品味的同異。這亦正是之謂「包容」。藝術家憑著較他人為高的敏感度,透過藝術品向非藝術家揭示生命不同的可能性,讓所有人都有機會面對及思考他想要的生活模式。藝術面對的是生命,不是生存。

1989613日,巡迴展的其中一個展出場地Corcoran Gallery of Art,突然宣布取消展覽。其主席Dr. Christina Orr-Cagall表示:「市民及國會對公帑資助具爭議性藝術品的關注,把Cocoran拉進了政治領域。」Corcoran Gallery of Art並不是是次展覽撥款的直接資助單位,但其他項目則接受聯邦政府資助。

很多藝術界從業員視政治為洪水猛獸,或嗤以之鼻。的確,大部分政客和市民對藝術不甚了解,在欠缺藝術家把討論帶上正軌的情況下,藝術生存空間成為了政治工具,或者在議會中缺席。The Perfect Moment攝影展事件的重點是它引發了美國國會、宗教界、藝術界及媒體的積極討論(正確來說是對質),令在事件之前很多連Mapplethorpe的名字也未聽過的國民接觸各方的觀點論據。這正正是今天的香港非常缺乏的。正如戲劇界委員古天農914日的選舉論壇中承認,藝發局委員大會從來沒有討論與創作自由息息相關的戲仿作品版權問題。若果今次選舉,因為選民登記制度的寬鬆設計、因為有心人士的周密部署、因為部分業界的冷淡漠視,令當選委員只有一把共同聲音,討論又如何得以開展?

選舉只是一種制度,它很重要,但有選舉不等於有代議民主。如果沒有選舉日以外公民的持續關心和參與,選舉就只是一個偽民主的符號。


[1] 見民政事務局網站http://www.hab.gov.hk/tc/policy_responsibilities/arts_culture_recreation_and_sport/arts.htm
[2] 特首在20131月的施政報告中提出向各區區議會撥出一億元一次過撥款,作「地區小型工程」及「社區參與計劃」之用。
[3] 經選舉產生的為共十名的「藝術範疇代表」,每人代表一藝發局界定的「藝術範疇」。
[4] 本段總結了多位人士的觀點,他們於不同刊物發表的文章可見於Richard Bolton (ed): Culture Wars: Documents from the Recent Controversies in the Arts (New York: The New Press, 1992)

2013年9月1日 星期日

「沒甚麼的,做就好了。」 ──訪雲門舞集及雲門2創辦人兼藝術總監林懷民

(《三角誌》2013年9月號)
 http://issuu.com/prismcreation/docs/deltazhi_29_web?e=2712773/4673900



林懷民老師89日來港,出席進念二十面體舉辦「建築是藝術節2013」的「台灣月精選」節目:雲門2《斷章Oculus》香港首演記者會。雖然已習慣了排得密密麻麻的日程,當天黃昏我與林老師碰面時,他也不諱言很累。《斷章Oculus》今年在上海、北京及香港巡演,不過是林老師要處理的百樣事之一:他為雲門舞集四十周年而編創的新作即將在十一月公演,舞團也快將進駐新團址。問林老師有否騰出時間冥想以紓減疲憊,他說沒有時間,「累就讓它累,日子就是這樣過。」



除了人所共知的身為舞蹈家的林懷民之外,他亦是著名小說家,所以他明白文字能說的和不能說的;所以他在訪問中的回答簡單精煉,不是吝嗇言語而是說夠了便好了;所以他善於閱讀文字說不了的話。「《斷章Oculus》是關於平凡的人,害怕孤獨,希望與別人同步,然後在與人同步的過程中面對失去自我的矛盾。」《斷章Oculus2004年在德國首演,今年巡演的安排是為了迎接十周年嗎?「不是。進念邀請我們演這作品,我們就演了。數年前雲門2也演出過《斷章Oculus》,中間停頓了,今年再演。沒甚麼記念不記念的。之後也許會繼續巡演。」香港演出的版本跟當年的沒有分別,舞者大概百分之七十曾經演過,其他的需要重新學習。沒有編舞在場指導,會不會困難?林老師說:「沒有的,要學就學好了。」



但他補充說:「《斷章Oculus》長七十分鐘,它不是那種對身體技巧要求很高的舞,但它需要舞者強大的情緒投入,要持續七十分鐘意識著情緒的張弛是很不容易的。觀眾在舞者生活化的動作中看到自己,看到活著:隱然的哀傷和無比的勇敢。」說到這兒,林老師突破喊:「柱子!你快回來回答這些問題!」大概在舞團各人心中,柱子從來沒有真正離開。問林老師會否贊成柱子的舞反映其生命觀,他說:「我跟他不熟。他又沒找我去吃飯甚麼的。他在我面前總是很嚴肅的(注意:是身為後輩的柱子很嚴肅唷!)。」對於一個訪問者來說這種窮巷式的回應令我不知所措。我囁嚅著問:「他在你的團裡,你不會從旁觀察他嗎?」林老師說:「我不觀察他的人,我只看他的作品。生活夾七雜八的,把甚麼都放進作品那就不得了。只要他作品好就成。」在藝術作品的意義取決於其作者名字的當代,林老師的話值得我們細嚼。



雲門在淡水的新總部很快會開始運作,舞團會再次擁有安身立命之所,以及一個能容納三千觀眾的演出空間。林老師對此很是高興,因為他知道「安定下來做的作品不一樣,容許花長時間創作的作品也不一樣。」即使以雲門在台灣的地位,要立足這片地也不容易吧!林老師微笑著說:「要潑辣才成。」正正因為雲門已經是相對成熟的藝術團體,他希望這下來不單是在演出方面、也可以把舞團的運作組織等經驗與其他藝術家共享。翻開即將出版的新書,林老師指著一張在國家大劇院拍的照片:三層水洩不通的觀眾席上的每位觀眾手持一塊寫著「二千場演出」的牌子,笑意盈盈的對著鏡頭,共同分享雲門演出二千場的驕傲。我看著,感嘆了一句:「在香港很難建立這種藝術家與觀眾的同理心。」於是我被駡了!「你別說不成。你去做著,看看成不成?做就好了,只要做,不要說不成。」這跟在訪問開始時林老師說的一句話是對兒,他說:「跳就好了,不管誰看,只要跳就成了。」



林懷民就是這麼簡單而坦然。生命,只要一直向前走,無需理由,拒絕藉口,忍受失望,相信自己。如果你接受生命不過是無垠時間中的一片斷章,你還有甚麼不坦然的?林老師說自己跟伍國柱不熟,他在訪問中的每句話,卻仿佛呼應著《斷章Oculus》中那藏匿在人生晦暗後的一絲輕盈希望。言詞有限,說不盡生命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