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3月,當時還未獨立的孟加拉發生了一場引致大量死傷、針對種族衝突的屠殺。由Awami League帶領的倖存者於同年4月宣佈孟加拉獨立,於是,孟加拉人民經歷了由印度到巴基斯坦到獨立國家的被動或主動的、國土層面或文化層面上的「脫離」。在英國出生的艾甘•漢,他在回溯自己民族、文化的舞作《源》內,沒有渲染自己與這段沒有親身經歷過的歷史的關係,也沒有受害者姿態影響觀眾的視點及情緒,作品名字Desh雖然在孟加拉語解作「家園」,但我更樂意相信它是故意隱去了指涉民族Bengal部分,簡單的稱為Desh。艾甘•漢為《源》定下這個出發點令我很敬佩。他沒有利用歷史事件,從高角度曉以大義。他讓觀眾集中面向個人──也就是我們每•一•個•個•體──思考。他因為面向個體而傳遞了一些普世認同的價值觀。我相信這個取向令《源》更接近觀眾,也更能帶動觀眾的共鳴。
演出開始是艾甘•漢以大錘子敲打金屬,發出巨大而沉厚的聲音。他敲了約五下之數。這聲音儼如看不見的liminal space,向觀眾預示我們將進入一個心靈之旅。這個旅程,讓我們重新認識自己為何會立足今天所處之地。我們生於何地,是命運的偶然,還是父輩的足跡帶領我們到來?艾甘•漢說兩個不同層面卻同出一脈的故事:一是他父親身體上的苦難和流徙,一是他自己精神上的啟蒙。作為一個舞蹈家,他恰如其分地用他的肢體說故事。艾甘•漢在光禿頭頂上畫上眼及咀巴,整段舞都垂下頭,以頭頂面向觀眾扮演「父親」,也藉此強調父親長得矮小的特徵。初看很有趣,但隨著油彩慢慢糊掉,我心中有點慼慼然,好像上一輩代表著的一些歷史、一些價值,正在離我們而去。年輕一代高速向前走的時候,往往不會注重過去,只覺得那是絆縴,正如艾甘•漢生於英國,不願意學習家鄉語言,與家鄉像斷裂的電話線路,無法溝通。我們忘記了,人都需要「根」,需要在大世界中站穩在一尺丁方之上。直到有天,我們到了以長輩身份與小孩說話的年齡,突然驚覺人類全都是生於一條連綿不斷的時間之線──沒有歷史,我們的存在會變得虛無;沒有將來,今天的努力會變得白費。
艾甘•漢自己的精神啟蒙故事,是他以長輩身份,與一個只聞其聲不見其影的小孩的對話,以及與充滿童話味道的動畫互動來表達的。對話本來是艾甘•漢作為成人對小孩的教誨,發展下來卻是他從小孩得知父親如何走過苦難,以努力和忍耐讓生活在下一代延續下去。他今天在兒女眼中可能微小,可能蠻不講理,可能固步自封,但父母不是從來就處於這個仿如與子女對立的位置,他們所經過的歷史,其實就是子女的根,的「源」。這個突如其來的啟示,令我們從全新的角度看「過去」,以人性的客觀眼光,明白自己之前的無知和自大,學習包容、諒解、謙卑。
發現父親的腳底被刀割之後,艾甘•漢跳出一段包含了腳掌心向上這舞蹈詞彙的舞段,令人動容。再一次,艾甘•漢沒有把他父親受難放置在民族鬥爭這個backdrop前來引發同情,而是專心處理根源於單一個人的尊嚴:沒有了腳掌接觸地面,我們「走」得困難又緩慢,但這不會改變人最基本而卑微的慾望,就是用自己的力量向前走。只有仍然能向前走,才不枉活著。父親無奈離開家鄉,他希望在英國出生的兒子不要忘記他是從那兒走過來的。薩伊德說:「凡是政治認同受到威脅的地方,文化都是一種抵抗滅絕和被抹拭的方法。文化是記憶抵抗遺忘的一種方法。」艾甘•漢這次尋《源》,重新尊重祖先血源,承傳父親的記憶,為自己構建從文化之根汲取養份的自我。
所以,在最後一幕,震撼視覺的白布條由舞台上方隨隨落下,仿如艾甘•漢小時候見過的樹林。身穿西式恤衫的艾甘•漢穿過「樹林」,脫下上衣,回到「出生禮服」(birthday suit)赤身狀態,再走向台前演出開始時liminal space的起點,穿上傳統服,完成了他的《源》之旅。他個人的旅程,卻滿溢為全人類褔祉的關注。
世界每天都有衝突。我們可以把這些看為族群與族群之間的矛盾,因而事不關己。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衝突是「因為那些宗教狂熱恐怖份子」的敵對。但這些衝突影響的是一個一個獨立的生命,是每個由獨立生命延伸的家庭,是你、我、他與她的父母。我要為艾甘•漢鼓掌,因為他提醒我們,當世界很多人在假惺惺地「關注」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形而上的、面目模糊的「重要議題」時,到頭來我們都是「個人」,我與你之間的分別,並不那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