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數月我的香港劇場經驗非常吵鬧:台上一片喧囂,演出者奮力以動作或說話填滿每一秒,他們可能聲嘶力竭、汗流浹背,與台下卻沒有半點關係。有知名度的、新進的;內容寫實的、荒誕的;用言語交待的、用身體說話的…….都在演出的或一個或三個小時之內,用吃奶的氣力企圖把平生要說的話都說盡,像是今次以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佔據舞台。只是,話是說了,也只限於說了,沒有溝通,沒有感動。創作人更是把自己推向沒有機會再站在舞台上的命運,因為,觀眾在擠擁不堪的演出過程中像被塞進餵食喉管的鵝,鯨吞了消化不來的演出元素,終於像受刑完畢的離開劇場,可以再次正常呼吸。在劇場內,觀眾每一口吸進去的空氣,都由屁眼直接竄出來,沒有任何留在身體內的痕跡,令人彷彿大腦缺氧,不能理解自己與演出的關係。
希臘戲劇的圓形舞台設計,把觀眾容納到一個參與的位置,他們必須成為演出的一部份,而不是像今天,觀眾坐在安全距離,事不關己地聽台上的喋喋不休。如果欠缺了觀眾的參與,劇場這個地方可能變成了展銷攤位,門票把觀眾在特定時間困在特定空間內,接受硬銷,為了要証明創作人投進了如何多的心血,每個枝節都必須交待清楚,給的越多越好,能接收多少卻是貴客自理。於是,說話快,動作快,換景快,像噴墨打印機,要把白紙上分毫都填滿,填得越密越沒有空間,便越色彩繽紛。
為什麼要這樣快?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文化消費的年代,我們怕悶壞了觀眾,怕他們思緒離開舞台,聽不到自己要說的千言萬語,怕說的內容力度不夠,怕少說了引不起共鳴。所以我們要製造目不暇給,要令最愚鈍的觀察都自以為滿載一口袋藝術離場;我們不要觀眾想,怕他們因為想不了而否定自己的作品;我們不要觀眾回應,怕他們的黠問暴露了自己並不深厚的底蘊。
我想到了崑曲。崑曲的美是種慢美學。慢才能讓觀眾思考每事每物在台上的含意:在舞台上所有東西都有其位置及原因,藝術家的心思和信息都付託在這細心佈置之內,當觀眾只能急步走過,如何體會每個眼神身段,每個設計安排的抒情?因為慢,觀眾才有足夠的空間去思考、回應,讓劇場中充斥著這種活著的交流能量,連飄揚的塵粒都盛載著這種當下性。但是這慢美學在漸漸死去,它被時代快速的腳步踐踏過,化成碎片在空中飛揚,若沒有足夠的有心人合力把碎片攥住,它們將隨著風景在身旁倒退,直至看不見為止。
在後全球化的時代,世界變得越來越單一之時,我們對歸屬感更加渴求,更加需要抓住一點甚麼,為它加上「根」的名字。文化衝擊變得敏感熾熱,一觸即發,是因為我們害怕連幼弱的根都會給拔掉。能慰藉心靈,為生命重新定位的,是對人文精神的深度關懷,對生活細節的深刻審視。看看,小朋友耳聰目明,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對任何微細的事都興趣盎然。他不需要每分每秒地改變來讓生命有趣,因為所謂新鮮事是他對世界的觀察和投入。不管我同意與否,劇場的確是一個讓觀眾暫時離開紛沓生活的「他所」,觀眾懷著「得到甚麼」的心態,與表演者分享時間和空間。分享的前設和目的,都是交流。創作人員主導著這交流過程,所以有責任製造讓交流真正發生的契機。或許,可以少些貪心,多些信心?當我們日夜慨嘆觀眾發展如西西弗斯那永無休止的徒勞無功,有否自省是不是我們的「藝術」窒礙了他們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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