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0日 星期三

都是因為愛


(原文刊ARTISM 2013年11月刊)
http://www.iatc.com.hk/?a=doc&id=27578&issue_id=27565


要引起觀眾對耳熟能詳的故事的新興趣並不容易。如果故事是自身文化歷史中的代表作,那麼經典是否能透過自己的解讀角度得到新的生命力,令本來已很認識原著的觀眾獲得新的啟發,對創作人來說大抵是有吸引力的挑戰!今年初,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再次被拍成電影,由Tom Stoppard編劇,英國導演John Wright執導。Wright選擇予以文學作品新生命的方法,是劇場化的導演手法,在寫實的敘事之間加入疏離感。看罷電影,同年10月便有機會分享俄羅斯聖彼得堡艾庫曼芭蕾舞團藝術總監/編舞波里斯‧艾庫曼(Boris Eifman)對「安娜‧卡列尼娜」的想像。StoppardWright對托爾斯泰的認識不會淺,但與身為俄國人艾庫曼相比,對經典的內化與感情深度,還是有可堪回味的分別。

艾庫曼芭蕾舞團的《安娜‧卡列尼娜》,2005年於聖彼得堡亞歷山大劇院首演,與俄羅斯人說托爾斯泰,艾庫曼背負的歷史包袱可一點不輕,他的舞台──芭蕾,不一定容得下那浩瀚的巨著。艾庫曼的選擇,印證了他對文本及芭蕾的深入了解。他的著眼點是安娜作為一個「女人」,面對無法調和的社會期望和私慾,激動焦慮,勉力掙扎,最後以自毀逃避。艾庫曼沒有特別刻意表現原著的時代背景,愛情是觀眾投入角色情緒的落點,但艾庫曼關心的,大概是人類更本源的軟弱吧。

《安娜‧卡列尼娜》處理情節的起步點是假設觀眾對原著有一定認識,或者,情節只是陪襯。作品的舞台和服裝設計雖然偶有指向特定年代的細節,整體上是無時空的。舞台設計恰到好處地簡單,令人敬重艾庫曼的自信予以他的克制;一條走廊貫串各場景,它是舞會、馬場、卡列寧家、火車站;它堅守本份,其存在就是讓人通過它走向下一個目的地。走廊不但令作品一氣呵成,也仿如角色的命運之路,主要角色經過它由一個場景走到下一個,走過命運的擺弄。二層的走廊也是社會權力的符號,卡列寧站在上層,望著下面的戀人在社會結構下註定被踐踏的愛情。舞台後方的一面大鏡,反照角色心境,分隔主觀和客觀視點。

黑、白、灰、深藍的色彩組合為作品製造冷靜的視覺基調,即使是威尼斯嘉年華會和聖彼得堡上流社會聚集的劇院,也沒有撩亂的色相。作品始於穿一身黑的卡列寧一家,表現了克制和刻板,與之相對是安娜與佛倫斯基幽會時的白色服裝,卻隱藏在黑色披風下。相對上半場,下半場較鮮明的色彩是黑白照上的人工加色,更突顯大背景的蒼白。佛倫斯基的軍人身份可見於他上衣的兩排對稱鈕扣,但並無19世紀的明顯筆觸;安娜的舞衣更歡迎自由聯想:它可能是某個年代上流社會女士的曳地長裙,也可能是芭蘭欽式的現代芭蕾舞衣。安娜吸食毒品後產生幻覺一段,舞者不分男女一式穿肉色連身緊身舞衣,時空性別的分別一概抹掉,人類與命運巨人遇上,只能赤身面對。

把《安娜‧卡列尼娜》在舞台展現的一種誘惑,是原著容許改編者合理化頻繁轉換的佈景或華麗繽紛的服飾。很多經典文學的「現代演繹」,便不過是包裹在層層糖衣下的空洞。艾庫曼的功力可見於他沒有跑題的注意力,作品的推進建立於他的專業──舞蹈語言,動作質感隨角色處境及情緒改變。安娜與佛倫斯基的激情表現於其動作高低水平的頻繁轉換,奧歷‧加具舍(Oleg Gabyshev)支撐妮娜‧茲密費斯(Nina Zmievets)在半空做出接近倒立的主題動作重複出現,表現二人之間起因不同但程度相近的高亢情緒。反之茲密費斯與奧歷‧馬科夫Oleg Markov的雙人舞段動作設計較傳統,表現夫婦的平淡關係。整體上卡列寧的動作語彙較內歛,如以腳背敲打地面以表達其情緒湧動,把安娜如嬰孩般搖晃,用肩膀支撐她整個身體,象徵對她的保護。佛倫斯基的則較多大幅度跳躍動作,以示其軍人特質。

芭蕾舞及托爾斯泰文學在俄羅斯文化的歷史位置,在艾庫曼身上沉澱成一種內歛的大氣,《安娜‧卡列尼娜》整體佈局精準,節奏明快;他以「火車」作為貫串的符號,避免蜻蜓點水式的情節交代令作品渙散。開始時安娜的兒子玩玩具火車,白色的聚光把場面營造成令人不安、人工化的溫馨;上半場臨完結時,安娜在玩具火車圓形路軌中央舞動;到最後她跳軌自盡,艾庫曼以一群黑衣舞者代表火車,在柴可夫斯基的音樂中跳出具壓迫感的舞段,安娜由走廊上層(對,仍舊是走廊)一躍而下,成為停止這夢魘繼續的不二之法。

有人質疑,演繹經典作品,是因為無力創「新」。艾庫曼的《安娜‧卡列尼娜》給我們示範的,是改編不過是一種對歷史的承認,演繹之間的千百種藝術選擇,取決於你有多愛那經典。你愛它,你就會想個辦法,讓它以新的面貌,吸引新一代觀眾,讓它生生不息。艾庫曼、安娜、《安娜‧卡列尼娜》,這愛情故事,還未完結。


評論場次:20131019日,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2013年9月29日 星期日

是你的選擇,你還要怎樣?

原刊101artnews.net



若問香港人是否支持民主,大概十居其九會正面回應。有甚麼可以代表社會有民主?是小學也有的班長選舉吧。再問,選舉為什麼重要?因為我會選擇與我理念相近人代表我。第一個關鍵詞出現:「選擇」。如何衡量候選人與你是否理念相近?理論上,是以自由意志了解與候選人相關資料,在可能的情況下與候選人碰面對談,以認知為基礎作出對自己負責任的選擇。第二個關鍵詞出現:「認知」。

2013年藝術發展局藝術範疇代表選舉,合資格選民共8512。今屆選舉競爭難得激烈,29位候選人爭奪10個席位。理論上(又是理論上,畢竟現實多變),選民人數較上屆增加千多人,即是「選舉」這個制度是獲得支持的。選民既然支持選舉的意義,對眾多候選人供選擇大概興奮得磨拳擦掌。以下是選民登記結束後的官方數據:

界別
願意接收郵寄選舉資料人數
願意接收電選舉資料人數
願意接收資料人數佔界別選民百分比
文學
416
43
83%
藝術教育
497
250
79%
藝術評論
43
12
75%
視覺藝術
817
176
64%
戲劇
169
134
63%
音樂
380
274
55%
舞蹈
478
224
39%
電影
106
32
34%
藝術行政
92
59
32%
戲曲
176
20
17%

總數
4398


佔全部選民百分比
51


全部登記團體中,會員選民人數最多的是「香港八和會館」(戲曲界),共936人,佔全部選民10.9%,其次是「香港標準舞總會有限公司」(舞蹈界),共754人,佔全部選民8.8%;這兩界別願意接收選舉資料的選民比例是最低和偏低。藝術教育界候選人黃作燊所屬團體「完美標準舞中心」182位登記選民,全部都沒有提供接收選舉資料方式。

郵寄單張,昂貴又不環保,也不是人人都是低頭族電郵痴,人類的溝通,不是面對面來得最清晰嗎?914日藝發局主辦選舉論壇,朝十晚六,根據《獨立媒體》觀察,「
全日出出入入的總出席人數估計不足400人,佔總體選民人數不足5%,部份出席者只出席自己界別的環節,只有極少人會由早上十時乖乖坐至晚上六時半。對於各界別的選民認識其他界別的候選人,以及進行一些跨界別的討論均是極大的阻礙。」

《獨立媒體》提到「認識其他界別的候選人」,是指根據藝發局選舉制度的設計,選民除了自己所屬界別外,亦可同時在其他九個界別選擇一名候選人為該範疇代表。要在短時間內認識非自己所屬界別的候選人,絕非易事。拒絕接收選舉資料的選民如何作出跨界投票的決定,令人廢解。

選民不關心,候選人也一再推番「理論上」的行為預測,不是人人在意選舉宣傳。筆者為選民,到今天(928日,離投票日只有7天),經郵寄或電郵收過的候選人資料計有梁祟任(藝術教育),陳之文(視覺藝術)、陳錦成(視覺藝術)、謝健民(戲劇)、劉惠鳴(戲曲)、周潔冰(戲曲)、鍾小梅(藝術行政)、盧偉力(藝術評論)、王慧麟(藝術評論)、梅卓燕(舞蹈)、羅耀威(舞蹈)、吳美筠(文學),共12人,不及候選人總數的一半。藝術行政候選人葉潤潤,除了抽籤日外,沒有出席任何選舉活動。香港標準舞總會的黃作燊,則曾於201396日發出電郵予部分候選人,要求提供照片,俾能讓該會「作為推廣之用,而宣傳單張只屬於標準舞總會及完美標準舞中心內部推廣不會公開,只提供本會選民投票方向的介紹」,以教育主席身份向會員提供經篩選過的資料。

選舉只是制度,有民主代議不是投票參與的必然結果。羊群選民、拒絕參與的業內人,以及利用制度各取所需的有心人,令選舉成為改變的休止符──選舉結果是你的選擇,你還要怎樣?

「我們是寄生蟲」──訪歐洲劇場獎得主克里斯提安.陸帕



原刊《三角志》2013年10月號
華沙話劇院應康樂及文化事務署邀請,即將於102426日在葵青劇院演出《假面.瑪莉蓮》Persona. Marilyn。此劇是《假面》三部曲之一,另外兩部的中心人物分別是亞美尼亞哲學家George Gurdjieff猶太裔宗教思想家Simone Weil。為什麼導演 / 編劇克里斯提安.陸帕(Krystian Lupa會選擇把影星瑪莉蓮夢露與兩位知性人物並置?

「一般人把瑪莉蓮夢露的真實性格與她經常演繹的角色混為一談。她對這種對號入座感到煩厭。」陸帕說。「很少人知道夢露是個觸覺敏銳的演戲天才,她對『只有身材沒有腦袋的女性』的演繹,是建基於她的聰慧、幽默感、和孜孜不倦的學習精神。如果你有機會看到她讀的書和記的筆記,你便會明白我在說甚麼。夢露與《假面》系列另外兩位人物一樣,懷著堅強的意志,力圖超越本身的性格、限制、和命運。在作品中,我設計了一個夢露一直追求卻未能如願的慾望──演繹杜斯妥也夫斯基巨著《卡拉馬助夫兄弟》中的格露莘卡(Grushenka)。她不斷學習有關角色的一切,尋找自己與角色等同之處,到達沉迷的程度。但無論她如何努力,始終沒有機會扮演格露莘卡。『夢露超脫為格露莘卡,就是《假面.瑪莉蓮》的主題。」

陸帕認為,我們都有超越自己性格的慾望。性格像牢籠把我們困住,它驅使我們尋找內在潛能,去改變、完成自己。當作為導演的他把這想法介入角色與演員之間的關係時,「排練」與演員真實的生活便再也分不開。陸帕曾經在一次訪問中表示,演出《假面》的演員,包括飾演瑪莉蓮.夢露的桑德拉.科曾尼克,經歷了一次進入另一性格的旅程,他們不是模仿,而是像旅客一樣以自己的身體意識這個「他鄉」的一事一物,將之轉化為自己的感受和記憶。陸帕曾經形容自己和演員是「寄生蟲」,住在角色之內,吸吮它的養分,直到自己和主體二合為一。演員站在角色與自身之間那危險的邊界上,在過程中讓角色改變自己,也改變角色。「超越不單是指《假面》系列人物的自我追尋。超越是演員變成角色的方法。演員在最初階段,與角色建立連繫,對角色投射親密的幻想,就像戀愛剛開始的時候。對我來說,『角色』不是對白及事件的複合體。我們不是要告訴觀眾有關《假面》系列人物的真實故事,我們創作一些可以填補他們生命中的『黑洞』的物料,書寫他們生命中欠缺的部分。這些物料包括獨白、幻想。演員根據自己的直覺,在演出中即興以物料填補『黑洞』。直覺在演員體內潛伏已久,蠢蠢欲動,在演出中一傾而瀉。」那麼是否有一個所謂「劇本」的存在?「我會構築劇本的核心,然後隨著每次綵排,我會加入更多物料。」

陸帕引導演員與角色建立關係的方法,與他對舞台時空維度的見解不無關係。「相對生活,戲場的時間和空間讓我們看得更仔細;但我們必須遵從慢咀細嚼的原則。如果說我們嘗試了解的事情是旅程目的地,劇場就是我們間中停下來、思考一下的中站。在劇場內,時間稍為停止。《假面》系列人物以內省體驗著生命中的尋索。夢露把自己視為實驗的對象,嘗試代入格露莘卡的精神層面。她分析當中神秘的細節,不明白時停下來,思考,再嘗試。她所投入的是心理時間,感覺比現實時間長。人在一分鐘內可以經歷不知凡幾小時的心理時間,我驚嘆於這種能力。」

精神分析學家榮格(Carl Gustav Jung)對人類共同擁有「原形/集體無意識」的看法,影響了陸帕的導演哲學。「對於像我這樣在基督教思想下成長的人來說,榮格、他對東方哲學的認識、他設計的自我與外在世界溝通的工具等,是一套全然迥異的思考方法。歐洲人應該把接觸東方思想視為一種責任,否則他只會囿於自身文化的範圍、及錯誤中。亞洲人亦應同樣看待西方哲學。但可惜的是,很多人只是表面化地在他者哲學中抽取文化或宗教元素,美其名為『靈感』。這只不過是迎接遊客凝視的動作,只會帶來破壞。」

與陸帕溝通,我採用了「語言」這媒體。然而對陸帕來說,語言不但傳遞宣之於口的內容,它更提醒了我們難以言傳的思想的存在。我們若然願意以性情穿透沒有成為說話的思想,可達致的溝通將更豐厚、親密。陸帕希望在香港──在這個他認為是「帶著一些末世感覺」的城市,演出能引起觀眾共鳴。我相信香港觀眾只要放下對話語的依賴,尊重陸帕的劇場時間觀,讓自己與演出共生,便可與演員一同走一趟超越之旅,由溝通走到共鳴。實美事一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