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9日 星期日

「我們是寄生蟲」──訪歐洲劇場獎得主克里斯提安.陸帕



原刊《三角志》2013年10月號
華沙話劇院應康樂及文化事務署邀請,即將於102426日在葵青劇院演出《假面.瑪莉蓮》Persona. Marilyn。此劇是《假面》三部曲之一,另外兩部的中心人物分別是亞美尼亞哲學家George Gurdjieff猶太裔宗教思想家Simone Weil。為什麼導演 / 編劇克里斯提安.陸帕(Krystian Lupa會選擇把影星瑪莉蓮夢露與兩位知性人物並置?

「一般人把瑪莉蓮夢露的真實性格與她經常演繹的角色混為一談。她對這種對號入座感到煩厭。」陸帕說。「很少人知道夢露是個觸覺敏銳的演戲天才,她對『只有身材沒有腦袋的女性』的演繹,是建基於她的聰慧、幽默感、和孜孜不倦的學習精神。如果你有機會看到她讀的書和記的筆記,你便會明白我在說甚麼。夢露與《假面》系列另外兩位人物一樣,懷著堅強的意志,力圖超越本身的性格、限制、和命運。在作品中,我設計了一個夢露一直追求卻未能如願的慾望──演繹杜斯妥也夫斯基巨著《卡拉馬助夫兄弟》中的格露莘卡(Grushenka)。她不斷學習有關角色的一切,尋找自己與角色等同之處,到達沉迷的程度。但無論她如何努力,始終沒有機會扮演格露莘卡。『夢露超脫為格露莘卡,就是《假面.瑪莉蓮》的主題。」

陸帕認為,我們都有超越自己性格的慾望。性格像牢籠把我們困住,它驅使我們尋找內在潛能,去改變、完成自己。當作為導演的他把這想法介入角色與演員之間的關係時,「排練」與演員真實的生活便再也分不開。陸帕曾經在一次訪問中表示,演出《假面》的演員,包括飾演瑪莉蓮.夢露的桑德拉.科曾尼克,經歷了一次進入另一性格的旅程,他們不是模仿,而是像旅客一樣以自己的身體意識這個「他鄉」的一事一物,將之轉化為自己的感受和記憶。陸帕曾經形容自己和演員是「寄生蟲」,住在角色之內,吸吮它的養分,直到自己和主體二合為一。演員站在角色與自身之間那危險的邊界上,在過程中讓角色改變自己,也改變角色。「超越不單是指《假面》系列人物的自我追尋。超越是演員變成角色的方法。演員在最初階段,與角色建立連繫,對角色投射親密的幻想,就像戀愛剛開始的時候。對我來說,『角色』不是對白及事件的複合體。我們不是要告訴觀眾有關《假面》系列人物的真實故事,我們創作一些可以填補他們生命中的『黑洞』的物料,書寫他們生命中欠缺的部分。這些物料包括獨白、幻想。演員根據自己的直覺,在演出中即興以物料填補『黑洞』。直覺在演員體內潛伏已久,蠢蠢欲動,在演出中一傾而瀉。」那麼是否有一個所謂「劇本」的存在?「我會構築劇本的核心,然後隨著每次綵排,我會加入更多物料。」

陸帕引導演員與角色建立關係的方法,與他對舞台時空維度的見解不無關係。「相對生活,戲場的時間和空間讓我們看得更仔細;但我們必須遵從慢咀細嚼的原則。如果說我們嘗試了解的事情是旅程目的地,劇場就是我們間中停下來、思考一下的中站。在劇場內,時間稍為停止。《假面》系列人物以內省體驗著生命中的尋索。夢露把自己視為實驗的對象,嘗試代入格露莘卡的精神層面。她分析當中神秘的細節,不明白時停下來,思考,再嘗試。她所投入的是心理時間,感覺比現實時間長。人在一分鐘內可以經歷不知凡幾小時的心理時間,我驚嘆於這種能力。」

精神分析學家榮格(Carl Gustav Jung)對人類共同擁有「原形/集體無意識」的看法,影響了陸帕的導演哲學。「對於像我這樣在基督教思想下成長的人來說,榮格、他對東方哲學的認識、他設計的自我與外在世界溝通的工具等,是一套全然迥異的思考方法。歐洲人應該把接觸東方思想視為一種責任,否則他只會囿於自身文化的範圍、及錯誤中。亞洲人亦應同樣看待西方哲學。但可惜的是,很多人只是表面化地在他者哲學中抽取文化或宗教元素,美其名為『靈感』。這只不過是迎接遊客凝視的動作,只會帶來破壞。」

與陸帕溝通,我採用了「語言」這媒體。然而對陸帕來說,語言不但傳遞宣之於口的內容,它更提醒了我們難以言傳的思想的存在。我們若然願意以性情穿透沒有成為說話的思想,可達致的溝通將更豐厚、親密。陸帕希望在香港──在這個他認為是「帶著一些末世感覺」的城市,演出能引起觀眾共鳴。我相信香港觀眾只要放下對話語的依賴,尊重陸帕的劇場時間觀,讓自己與演出共生,便可與演員一同走一趟超越之旅,由溝通走到共鳴。實美事一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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