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手扎》2014年4月號)
「中國舞蹈向前看」在香港已經是第三屆舉行。回想看罷第一屆時,心想縱然這節目的策劃理念值得尊敬,在香港這個以票房評定質素的環境,加上當屆的演出在概念上和舞台表達上均強差人意,心想要長期維持這個平台大概不易。故此到了今年能作為第三屆的座上客,樂見演出比之前的成熟,証明藝術與世間萬物的成長一樣,需要時間的包容。主辦及製作單位在此計劃上表現的耐性和遠見,值得表揚。
演出包括十一個節目,創作人來自香港、台灣以及六個內地城市。編舞須遞交建議書,經篩選後才能成為演出的一部分。在與編舞們談話時,他們不止一次以「比賽」形容這個過程。也許我在逆向地合理化結果,但於我「比賽」心態某程度令整體的演出性太重。例如在胡清清(珠海)的「桃子味伏特加」和王俊健(西安)的「白映」中,編舞似乎在跟據某道方程式在把台上的每一刻充斥著展示自己同時作為舞者的得意動作。我不禁懷疑,你們這樣舞是因為你的身體發出了這樣的聲音,還是你們認為這是觀眾要看的?
演出性太重的另一個名字是內在性不夠。有數位參與的內地編舞在分享環節中不約而同地表示,喜歡現代舞是因為可以「自由地跳」,不必被硬性規定手要放在那個水平,動作要如何順序走,等等。掌握身體活動的意志無疑是自由的一種,然而引發鄧肯創作現代舞的自由精神更大於此。很多編舞們喜歡問:為什麼要動。這問題不止是在演出前、定下演出素材時答的,這問題更需要在演出過程中自問自答:我正站在這台上嗎?我此刻的感覺是甚麼?我現在這刻在動的肢體,反映著我的感覺嗎?在演出的你若能誠實地面對這些問題,你便自由了,你便是只為自己、不為其他任何人任何事而動,你的自由在舞台上轉化成感染力,向觀眾發射。這一刻,你在跳現代舞了。起碼這是我對現代舞的理解。「阿麗婭」的編舞楊朕(北京),與其說他的藝術表達是「編」了一支舞,不如說是他發現了舞者阿麗婭‧克日木江的能量以及把它(她)真實呈現的勇氣。以約定俗成的標準來說,克日木江胖,舞蹈技巧也不夠高。但她對舞動身體的熱愛強烈而坦率,楊朕就讓她在台上跳,隨心地跳;他雖然也有訊息要表達,但他沒有讓克日木江去扮演信使,他放置了一名攝影師(其真實專業也是攝影)去說那「被監視」的信息,讓克日木江全心全意地做她的「阿麗婭」。誠然,以舞台調度的成熟度來說,楊仍在起步階段,但若論最接近舞蹈本質,在所有演出者中克日木江和她的身體應當之無愧。
對舞蹈本質的體會可見於身體的運用。總的來說我感覺編舞們對舞蹈的想像偏窄,除了曹威(長沙)的「煩」帶來驚喜。引用老話,如果「…. 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詩經·毛詩序》),那麼舞蹈動作應該很有生活性,甚至是人人都做得來的,否則只有少數受過艱苦訓練的人才有資格以自己的身體表達比言語更深刻的感受──這好像有點兒說不過去。當然,一路發展下來,舞蹈的目的已變得多元化,可以是娛樂性的,可以是炫耀性的,甚至肩負政治或經濟功能;我們也不能漠視舞台美學對觀眾的影響。但若果一種情緒是會讓你必須以來回步行來宣洩的話,那麼無論你把你纖長的腿抬得多高,也不能真實有力地向他人傳遞你所經歷的情緒強度。舞蹈的「美」,在形態漂亮之上還可以走多遠?
在與編舞們交流的過程中有一項有趣的發現:差不多所有編舞們都可以滔滔不絕地談自己的概念。誰說跳舞的不擅詞令?然而聽著聽著我在想,為什麼言語說的和身體說的有那麼大差異?應該是我不會看。對,當代藝術就是走在這奇怪的傾向上。能夠用寫的或說的表達的,再加上一兩個理論的支撐,便是好藝術。沒有同感是觀眾的問題。但藝術的領會應該是感性直觀,理性的前因後果邏輯思考,只可作為輔助。該如何把感受沈澱,叩問事件核心意義,轉化成誠實恰當的舞蹈語言,在觀眾理性領域以外著陸?不喜歡現代舞的人通常批評它抽象、沈悶、自戀、也不美,因為他們以理性主導的價值觀衡量人類天生的感受力的重要性。都市人已失去了見到自己內心、見到自己與自然的關係的能力,要做真正的藝術越來越困難。這條「我愛現代舞」之路不好走,需要決心,毅力,「與別不同」的勇氣,及看得透的智慧。
觀賞場次:2014年2月14日晚上8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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