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par.npac-ntch.org/tw/article/doc-%E6%99%82%E9%96%93%E9%80%9D%E5%A6%82%E6%96%AF%EF%BC%8C%E5%8F%AA%E6%9C%89%E9%A6%99%E4%BB%8D%E5%9C%A8-%E9%A6%99%E6%B8%AF%E5%9F%8E%E5%B8%82%E7%95%B6%E4%BB%A3%E8%88%9E%E8%B9%88%E5%9C%98%E3%80%8A%E9%A6%99%EF%BC%8E%E5%A4%AD%E3%80%8B-eytri7ypf7
粵劇《帝女花》深入香港人民心的程度,可媲美《羅密歐與茱麗葉》在英國。其中講述長平公主和周世顯在洞房花燭夜自殺殉國的〈香夭〉,儼如理解何為「忠貞」、「無奈」的標準教材。所以,當香港無伴奏合唱團「一舖清唱」(一舖)在2016年推出作品《香˙夭》時,雖然內容是對2014年香港「佔中」事件的回溯,與《帝女花》並無關連,但其指涉的情感狀態對觀眾來說毫無懸念。兩年前「一闕給香港的安魂曲」,在2018年四月中蛻變為城市當代舞蹈團的舞劇《香˙夭》;要安的魂,原來是屬於在世的。
試想像十四位舞者加上十二位歌手,二十六個身體嚴嚴地擠在舞台上的畫面。對一鋪的藝術總監之一、舞劇的編舞伍宇烈來說,他們不是「舞者」和「歌手」,而是在同一城市生活,經歷同樣的社會大事,「分享同一命運的年輕人們」。他們是一群不普通的普通市民,擁有用藝術的方式表達和感染他人的能力,卻何苦花長時間接受訓練,從事不賺錢的工作?只為心中未完全被滅的火。「我不想把注意力放在如何理順不同媒介的操作。媒介只代表表演者不一樣的技能。我著重的是把他們連繫起來的共通之處──憤怒。在舞台上,他們將會述說記得或者不記得的、那夭亡了的、那個因個人經歷而存在過的香港。聲音和身體對他們來說,不是媒介,是象徵。」伍說。「安魂曲唱罷之後,我們要向前看。」
向前看方法之一種,是處理憂傷。
伍宇烈記得,「小時候我在葬禮上大哭,大人們說我乖。我哭其實是因為我害怕。我無法把『哭』與『乖』對上號。於是我和這城市聯繫了一種矛盾。有一段時間,我害怕菊花的氣味。一鋪的排練室毗連殯儀館,初初進駐那兒時,有一次我按錯電梯按鈕,門一開,菊花氣味撲鼻而來,好像迫令我去面對兒時經歷一樣。」香港的速度和效益主義,令我們覺得對憂傷最大的忍讓是哭,哭過後便理應沒事,跟自己說「成了」,就不再處理它。就如學者許寶強形容,在情感上香港人有一種「中產的潔癖」。伍從藝術從業員身上看到了我城居民的困窘:「我們要移民,要擁有第二護照,希望在其他地方過得『安定』——如果創作講求冒險,為何要以安定為目標?我們想安頓下來,但同時懷疑自己。長期留在同一舞團的舞者,同樣會產生無力感:不滿意自己,不滿意環境,但又不想走,彷彿沒有出路。安定建立在妥協之上,妥協卻令人憤怒:我們知道自己站得穩,是因為有些甚麼被磨蝕了。」
伍宇烈用了一個星期,逐一傾聽舞者有關「失去」的經歷。故事層層揭開,令他感慨良多。關於一隻猫、一個人、一處地方的離開、消失、遺忘,長時間藏在心中,沒有被梳理、聆聽,拖拽著想往前走的心。「我很珍惜和舞者一起經歷把情緒轉化為動作的過程。開始時,有人質疑這樣做是浪費時間。我回應說,讓我們做花時間的夥伴吧。有人順利地把心情外化,也有人被卡着。我看着,腦中漸漸出現畫面,知道舞蹈和歌唱該如何互相配合。我非常感恩現在的我遇上現在的他們,創作出現在的作品。過程是雙向的:有時個別舞者跟不上,我可能會幫一把,但不只是為了滿足我的編舞要求,我也必須用心了解他們。」
假若我們的社會不面對憂傷,那麼生活在這兒的身體懂得訴說它嗎?伍宇烈的編舞功力,在於他啟動舞者表達的方法。「我嘗試設計一個出口。例如我會說,讓我們用商業演唱會式誇張和華麗的手法來表達憂傷。在接續的討論之中,我們發現原來那誇張其實並不那麼誇張,注入感受可以改變誇張的質感。之後,我們把華麗的呈現推翻,重新開始,漸漸地舞者可能找到憂傷的身體感。我暫時不會把故事在舞者之間公開,不想他們被描述拉著走,而是希望把關於個人的細節的層次往上推,成為可以共享的人生況味。」伍宇烈知道舞者之中有人正在面對轉變的困惑,於是設計了一個新角色,讓舞者以真實的心理狀態來演。
憂傷,因為時移世易,記憶不一定能被抓住。
《香˙夭》的服裝,由伍宇烈和李慧娥(Linda)聯合設計。適逢CCDC將會重整倉庫,部份舊服裝可能被棄置,伍便希望用之於演出。「當Linda把服裝抖開時,我見到有近年逝世的陳德昌(前助理藝術總監)和Michael Lopez(前舞者)穿過的。他們的名字還寫在衣服裡子上。也有剛離世的黃伸強(香港資深音響設計師)參與的《逍遙遊》的整批服裝。」衣服上的縐摺,時間的衣冠塚。仍然在舞團的舞者,倘若穿起舊舞衣,今天的身體能否重拾當天的心情?
於是,我跑了一次舞團的服裝部,拉着李惠娥問衣服的故事。曾經,有一批在80年代製作的服裝,上面的藍紅白色條紋裝飾,遙指當年我們對「英國」的想像。曾經,香港著名時裝設計師/攝影師唐書琨(David Sheekwan)兩次為舞團設計服裝,中間相隔近十年,在沒有人留意得到的情況下,在兩次設計之間種下的關連。過去的視點漂流到將來,被今天穿上的,是服裝還是歷史的重量?
我們可以創造歷史,可以因它嚐盡苦頭,也可以旁觀它走過。記憶是對遺忘的抗爭。銘記過去,令消費社會無法再加速。2016年《香˙夭》以佔中為起點,追憶以往的香港;2018年《香˙夭》關心老去、將來、身體的改變,一些任何人都會經歷、對舞者意義尤其具大的狀況。「到演出時,距離佔中已接近四年,再回看只會令我們停留在過去。面對和處理身體感覺,卻可能帶領我們向前走。」伍宇烈相信將來:「舞者們口裡不說,但上練功課時,我看到他們從眼睛和身體流露出來的渴望。我希望幫助他們看到屬於自己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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