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4日 星期二

如果嘻哈精神是一道提問

第三十屆澳門藝術節開幕演出《垂舞之顛》(Vertikal),雖然宣稱是嘻哈舞作品,但是觀眾不會見到熟悉的街舞符號:寬鬆的衣物、鴨舌帽、節拍強勁的音樂、二人對賽,等等。是我們對嘻哈舞的了解太少,還是舞台化改變了它的形態?
格飛舞團(Käfig Dance Company) 舊作《拳舞交鋒》(Boxe Boxe)曾經是2011年5月「法國五月」節目,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上演;藝術總監Mourad Merzouki把拳擊動作加入當代舞,舞台設計以擂台為核心裝置。記得當時看罷,感覺拳擊部分是舞蹈語彙的點綴多於對「拳擊」精神的思考;然而快速強勁的舞蹈與現場四重奏彈奏的舒伯特、威爾第、孟德爾遜等的作品,不但沒有違和感,反而豐富了感官經驗;加上胖胖的裁判角色和揮拳打鬥的狠勁,頗能對應一般理解中嘻哈的街頭味。到了《垂舞之顛》,Merzouki更明確地塑造了自己的「嘻哈」風格。
《垂》利用舞台上五個各高約四米的箱型佈景,以及電影特技經常用到的鋼索,把舞者身體懸置在與舞台水平或垂直在半空的位置。五個箱中間挖空,舞者可以藏身其中;箱附有輪子,在舞段與舞段之間移動,改變畫面之餘也實務地成為舞者穿插、攀爬、懸掛、垂直走動的面。看舞者肌肉狀態、動作的起始(initiation)、發力、延展的線條、持續的流動等等,不難察覺他們的深厚而專業的芭蕾舞、現代舞或體操訓練的痕跡。在香港,習嘻哈/街舞的一般來自學校舞蹈社和牟利的民辦舞蹈學校,藝術學院畢業而走上街舞之路的,少之又少。誠然,街舞自1990年代引入歐洲之後,主要面對商業觀眾,大量工作機會吸引不同訓練背景的舞者,但總還得需要編的、跳的、看的和學的對嘻哈抱持開放態度,它才得以與其他舞蹈種類平起平坐。
能力高的舞者在鋼索的輔助下,揮灑自如地改變動作的質感。在街舞中常見以頭為支點的旋轉,變成在與舞台平行、緩慢的空中延展;在地面奔跑的前進速度變成沿着垂直面上下來回的回彈力度。宣傳照上可見的是一個難度很高的段落,舞者以抓力把身體懸掛在從箱面突出的金屬棒之下,然後藉着引體上升、倒掛、摺曲軀幹等等,組成不同畫面,觀眾的視點由觀眾席與舞台之間的從上而下變成水平。接近尾聲時,一名女舞者在幽暗燈光掩影下跳的一段空中舞蹈,借助鋼索令自己在動作與動作之間停留的時間更長,如水中生物飄浮,神秘而優雅。
雖然說是「垂舞」,演出約有三份一是在舞台地面跳的。第二段一男一女的雙人舞,用的活脫脫是當代芭蕾的語彙和美學,身型修長一頭金色長髮的女舞者,配合男舞者的托舉輕盈優雅地舞,很是賞心悅目。其他在地面上跳的段落,動作設計講求舞者們互相抗衡平衡和支撐,是身體與身體之間的溝通,對比之下,當鋼索和箱(牆)取代人類成為舞者的拍檔時,關係從互助變成了駕御。人類是唯一懂得製造工具以超越自身限制的動物,因而得以發展文明,成為萬物之靈,然而對駕御的崇拜會把我們帶往何處?
在上世紀中期,德國的表現主義舞蹈及舞蹈劇場成為了令人熟悉的「歐洲」現代舞風格,當代舞卻更著重探索身體的本質,思考型的編舞有Jérôme Bel、Tino Sehgal等,也有如Merzouki等廣泛引入不同的身體使用方法,包括體操、馬戲、雜技,等等。《垂》的「嘻哈」似是動作素材之一種多於對社會提問的聲音。Merzouki不受學科分類限制,靈活挪動邊界,展現出的是舞蹈體育化,還是體育舞蹈化?
雖然已經變得商業和主流化,嘻哈舞在美國仍然是身份符號。在法國,不同種族的年青人即使未必完全和平共處,但長久的移民歷史讓他們有機會融入相同的社會制度,與美國有色青年受到的待遇不盡相同。作為現代主義發源地,法國文化之中有反思既有價值的基因,把嘻哈精神推到最闊層面的話,可能就是場刊中提到「Käfig ,牢籠也」,舞團以拒絕被困於單一風格為宗旨。 我認為舞蹈,特別是藝術舞蹈,與體育的分別,在於編舞的藝術企圖(artistic intent)。在全球化的今天,在Youtube、Google協助下,接觸不同創作素材的機會,可比在大型超市不分時節買得到四季食物一樣,事物的空間、時間、社會脈絡特色日益被抹去,變得同質和平面化。相比技巧之高超以及世界巡演機會之多少,藝術與否更在於創作者的世界觀和敘事手法?如果嘻哈精神是一道提問,《垂舞之顛》在形似和神似兩方面對嘻哈的獨特處理,向世界提出了甚麼問題?
觀賞場次:2019年5月3日晚上8時,澳門文化中心綜合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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