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par.npac-ntch.org/article/show/1415003086883219
如果由「進念‧二十面體」和「舞蹈空間」主理的《如夢幻泡影》是關乎《金剛經》的話,這台作品可能根本不需要存在,因為我相非相,如拉岡所描述的真實:「不能符號化(unsymbolizable),不能被表現(falls out of
representation),一種不從屬固定意義的表達」。所有的舞台呈現,都不過是泡影,所以要看的應該存於可以看見的以外。從這種豁達出發詰問劇場本質,未嘗不是一種內省。
劇場本體論不能不談時間。我們以時間概念協助生命進行,但生命的隨機性不服從於時間。演出起始的設計便觸及劇場時間和事件的關係。觀眾入場時,工作人員遞上撲克牌,各人抽取一張,上面印有不同的《金剛經》經文詞彙。同樣,眾舞者從楊永德手持的撲克牌中各抽一張,「須菩提」、「著相」、「阿修羅」等便成了他們的代號。之後舞台落下兩面大幅反光物料,舞者因應楊隨機唸出的代號,在反光物料前獨舞一分鐘。反光物料隱約影照的觀眾倒影暗示身份的不定性,看人時也在看自己,是觀眾也非觀眾。時鐘的六十秒倒數只面向觀眾,楊永德站在舞台一隅,以身體感應時間,每一分鐘喚出一名舞者,同樣的時間在同一空間內,被不同的方法體驗著;新的舞者出場,倒數便重新開始,時間在這一段演出循環往復,而非線性前進。
在一分鐘舞蹈後,十二名舞者演出六段雙人舞,楊永德和盧凱彤分別以聲音和吉他即興回應,觀眾的、楊的、盧的三個視點同時呈現。這時佈景由反光物料轉換成銀色長方形空框,舞者可穿插其中。舞台設計陳瑞憲在場刊中寫到,他考慮的是一個需要被看見的具體透明,「在『實』的空間物件裡穿透出『虛』的微妙對比。」我理解的《金剛經》不是「虛」相對「實」的二元關係辯證,而是存在的不存在性,然而劇場呈現本身就是一場「反映真實」與「擊破幻象」的角力,「一切諸相,即是非相」。不禁想像如果佈景能更臻華麗,花巧極致到與作品概念背道而馳,會否產生另一種抵消的玩味。
個人很欣賞的一段是舞者穿上設計考究的白色服裝,在0、1不斷轉換的數字投影前舞蹈。0、1是數據化存在的根本,有序、乾淨、無間行進,對很多現代人來說,它是世界的標準。舞者或獨自、或兩人一組,依著直線上前、後退、往旁走,步速恆定,動作一致。相對之下,服裝嫵媚的曲線仿如諷刺。本舞段與之前及之後的感覺差別很大,沖擊作品前進的過程,它無法用理性解讀,提示觀眾另一種感知的可能性。可惜這段太快結束了。以舞蹈來說,透過重複建立的力量未到最強已停止;以「進念」的風格來說,它應該一直持續到觀眾幾近不能忍受才罷休,以正其顛覆性之名,今次的處理可謂馴良了不少。
演出下半部分較多群舞,舞台視覺處理更複雜。六位女舞者一字排列在舞台前方,靜立不動,同時吵聒的崩克音樂以高音量填滿空間。這是一場混雜的管弦樂,觀眾的視覺與聽覺接收矛盾的訊號,明明是一個畫面,卻離析分崩;表面靜止但能量在不斷流動。持續一段時間後,其中五人毫無徵兆之下玩起「麻鷹抓小雞」的遊戲,然後同樣毫無徵兆突然停止;第六位舞者則一直迄立不動。劇場世界,現實世界,可期望的或不知就裡的片段接續進行,否定觀眾認知中的合該如此。
接近演出尾聲有較長的一段時間舞台相對黑暗,三名男舞者穿著肉色貼身褲以支撐或接觸組成形狀不定的塊團,照到他們身上的燈光微弱,只有當旁邊拿著手提燈的那人把燈光照到他們身上時,觀眾才看得比較清楚,而整段都沒有光線照到他們臉上。於是三人看似裸體的身體被物化,更遑論主體依恃的臉孔,仿佛回應經文中的「佛說非身,是名大身」。直至演出終結,舞台煙霧彌漫,燈光仍然昏暗,隱約可見一眾舞者的剪影在走動,這時在舞台最後方的閘門向上移,已經洩氣面容扭曲的巨大黃鴨,絲毫不察覺自己已虛脫醜陋,迄自悠然坐在聚光之下。黃色充氣巨鴨曾在2013年瘋靡全球,它是藝術品還是文化消費符號,曾引起激烈辯論;在這個談「是」「非」的舞台成了一個醜版A貨,相信不論是否從事藝術工作的都能會心微笑。
《如夢幻泡影》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演出,入座率不算高,導演胡恩威笑言中途離場的人不多已令他深感安慰。「進念」在香港有不少捧場客,多年來支持他們的劇場實驗,不過近年「進念」似乎面對後勁不繼的挑戰,作品的概念深度往往追不上華美包裝的力度。一個關乎《金剛經》的主題實在可以有力地支撐反劇場或後劇場的探索,但在這作品中未見有刻意著墨。「舞蹈空間」一眾年輕舞者身體柔軟,爆發力和持續能量均強,他們演出「是舞蹈」,卻沒有向「非舞蹈」邁進;與松島誠和楊永德相比,他們的舞台存在感不強,舞蹈於他們仍然是技巧展現。松島和楊令我想到當代舞者的生命週期。人生經驗累積為年紀較大演出者的內涵,在舞台上表現為自信和感染力,非常好看。如何以這些成熟的身體讓我們更加認識舞蹈本相,值得思考。
評論場次:2014年9月20日晚上8時,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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