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3日 星期日

被強奪,還是拱手相讓

年初藝術發展局把第一屆藝術評論獎冠軍頒予評論電影「低俗喜劇」的賈選凝,引來連番討論,主流媒體大肆報導,藝術評論在香港忽然衝出文化版、走入娛樂版。但藝評人沒有沾沾自喜,因為大家都知道公眾興趣所在之處與藝評本質無關,而且熱度不可能足夠三分鐘。而事情發展也沒有偏離估算,不但媒體和公眾興趣消退,連藝術發展局也不覺得自己身為法定機構,有需要解釋五萬大元公帑是經過甚麼決定程序送到賈小姐手上:沒有公開的評審討論錄音,沒有回應民間對評審標準的質疑。小小熱鬧過後,藝術評論退回那個偏遠角落。

上周筆者出席一個有關藝術評論的討論活動,發言時提到香港藝評發展的困境,除了與很多存在已久的問題,例如藝術教育、發表空間、讀者興趣之外,評論對象的胸襟也是個需要關注的問題。活動之後,便經驗了一件事件,對應了我的觀察:

去年12月底至今年1月初,有打著推廣佛學的團體以舞會友,主辦了四場舞蹈演出,由編舞到演員全由專業人士擔任。有舞評人看罷演出,有感主題與表演質素之間有落差,撰文投稿予香港唯一的舞評刊物。刊物由藝術發展局資助團體出版。

文章發表在刊物2月號(201324日出版)。佛學團體不贊同舞評人觀點,其中一名編舞撰文回應。引發討論,原是評論天職,應為美事。然而佛學團體總裁向刊物其中一名編輯說明,回應文章不能有一字改動。這已是對編輯專業的踐踏。更甚者是,此名編輯竟對文章作者表示,刊物未來兩期都不會刊登他的文章。理由是,文章作者同期為刊物短期員工,有「利益衝突」之嫌。是甚麼範疇的「利益衝突」,沒有解釋;與刊物一向方針不符,沒有理會;而刊物的另一位專責英文稿件的編輯,對於雜誌就作者身份有新的規定,毫不知情。

經查詢後,發現佛學團體現任總裁,同時是出版刊物團體20127月至20136月的固定評審員(筆者按:藝術發展局會固定評審員制度適用於長期資助團體。評審員會就團體在整個資助年度的活動撰寫報告)。

藝術家、觀眾、藝評人,在推進藝術發展的角色三位一體,藝術評論目的不在爭奪觀點話語權,而在尊重獨立個體的批判思考;筆者承認香港的藝術評論流於批評多於批判,但這可能只是藝評發展營養不良的病徵;如果持份者堅持以對立態度面對、以強權壓制意見,事件便已不只是一兩個人的意氣之爭,而是社會普遍應該關注的言論自由的收縮問題。藝發局三年一度的選舉即將舉行,上屆藝評界並無業界人士出選,結果由政府委任林沛理擔任。今屆各藝評人應儘量爭取機會,在言論空間未曾被消耗殆盡之前,把原應屬民間所有的位置取回。

藝術評論在香港媒體的發表空間已幾近不存在。民政事務局與轄下的藝術發展局所謂的藝術發展策略,側重一次性的發表,將單次項目觀眾/讀者人數與撥款及成效掛鉤,對於細水長流式的評論(及存檔)一向無心發展;三年前《文化現場》雜誌事件,亦見政府對不同意見胸襟之窄,堅持不容許「被自己餵養的咬自己的手」。但誰有權自詡「餵養者」?評論自由是文化權利的體現,每個市民都有權要求公帑用於維護公民社會的表達空間。官方消極對待藝評發展,有心人士憑藉身份頤指氣使,民間團體自行閹割。香港這個「自由國際都會」,滿街太監,教人情何以堪。

 





2014年2月12日 星期三

2013年香港文化大事



http://thehousenews.com/art/2013%E5%B9%B4%E9%A6%99%E6%B8%AF%E6%96%87%E5%8C%96%E5%A4%A7%E4%BA%8B/
文: 李海燕、李浩暉、黃津珏(香港文監察)


2013年,社會普遍氣氛愈趨政治化,市民期望直接參與政治,為香港謀求出路的態度愈來愈明顯。本大事記一改慣常的「流水帳」方式,換以文化角度回顧是年香港的政治和社會變化

以投票關注藝術發展
三年一度的「藝術發展局藝術範疇代表選舉」於10月舉行。藝發局為今屆選舉更改了選民登記方法。去年「香港文化監察」曾要求藝發局解釋《藝術範疇代表推選活動諮詢文件》中部份含糊細節。然而局方沒有作出回應便旋即推出選民登記資格的最後定案。候選人報名期開始後,業界及媒體陸續披露有關種票、候選人無法接觸選民、個別候選人資格成疑乃至其政綱充分體現對業界運作毫無認知等問題。本屆投票率為33.8%,創歷史新高。九個界別席位由媒體稱為「開明派」人士奪得,只有音樂界委員連任成功。

城市品牌與藝術名牌
M+去年以一億七千多萬元公帑,向收藏家希克(Uli Sigg)購入中國當代藝術藏品,清單於在3月公佈,公眾及本地藝術家嘩然。4M+舉行「M+進行:充氣!」展,官方網站表示,「期望能透過展出大型充氣雕塑……提出對公共藝術本質的疑問,以及公眾參與的可能性。」同期大型商場「海港城」引進荷蘭設計家荷夫曼(Florentijn Hofman)的16米充氣巨鴨,浮游在維多利亞港,吸引八百萬人次「追鴨」。「公眾參與的可能性」,到底是公眾口中的童年回憶?還是黃鴨巡迴大阪、悉尼和歐洲的盛事全球化?

「巴塞爾藝術展」(Art Basel5月落戶香港,特首梁振英出席開幕。五天展期吸引逾六萬人次入場,國際買家蜂湧而至。本屆參展的245間畫廊中,只有26間為「香港畫廊」,包括國際畫廊的香港分支;真正的本地畫廊只有約10間。加上蘇富比與嘉士德兩地拍賣行,香港有望成為繼倫敦及紐約之後的第三大藝術品交易市場,名符其實的文化(買賣)之城。

媒體與表達自由
港大民意調查6月發表報告,顯示過去10年市民對香港新聞自由感到不滿的人數由14.1%上升至23.6%77日記協發表了題為《烏雲壓城──香港言論自由面對新威脅》的報告,提到新政府班子漠視香港媒體自由,重點批評特首就《信報》一篇評論,向作者發出律師信,打擊香港作為自由社會的地位。9月,《信報》副總編輯撰寫文章,批評一間甚具影響力的本地電視台報道特首落區時處理手法偏頗,只報道支持政府的團體,卻避開反對政府人士的訴求,結果稿件被抽起。10月,副總編輯與三名記者辭職。

同樣在10月,行政會議否決向「香港電視
發牌。政府以「保密」為由拒絕透露審理牌照準則,商務及經濟發展局長前言不對後語,謂「只能批出兩個牌照」,與半年前「牌照沒有上限」的說法相左。社交網絡上支持發牌群組一天內召集得四十萬人支持,集會及示威行動持續近月。部份立法會議員動議要求政府交出發牌文件,動議經修改後變成不包括行政會議紀錄及商業機密文件,但仍遭建制派議員否決,表示議案將影響政府管治威信117日立法會分組點票決議是否引用權力及特權法向政府索取有關文件遭到否決,親政府議員主動放棄監督施政權利,進一步暴露功能組別及分組點票機制與民意背道而馳

港大文學院副院長兼歷史系教授高馬可(John M. Carroll)所著《A Concise History of Hong Kong》,今年由中華書局翻譯成中文版《香港簡史──從殖民地至特別行政區》,卻在坊間出現兩個不同版本。未經刪節原版在出版後被火速收回,被大量刪去有關中英關係等敏感內容的新版本卻在書展期間推出。高馬可教授表示對書局刪改其著作毫不知情。

刪改創作,有人蒙在鼓裡,有人自動請纓。香港芭蕾舞團10月公演由王新鵬編舞的《紅樓夢﹣﹣夢紅樓》,演出末段原設以文革作為時化背景,服裝設計亦以紅衛兵造形為藍本。25日首演後港芭召開記招,表示「因技術問題」將刪除有關舞段。由於中聯辦主任張曉明在首演後曾接觸港芭董事局主席何超鳳,引來「藝術審查」之慮;知情人士透露中央並無干預。111日,被刪的情節在6場演出重見天日。官方審查固然可怕,自我審查卻形近可恥。事件令社會關注每年獲得大額資助的藝團董事會權力,以及這些團體的管理方式有否凌駕藝術方針。

藝術群聚「同人唔同命」
特區政府近年今年完成了歷時三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普查計劃」,編制出一份共477個項目的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建議清單;同時大力打造已經擁有評級的文物建築成為藝術空間,建立「文化品牌」,吸引國際創意新貴進駐。然而,當公眾在4月發現「西九文化區」將大幅超支200億港元,較原來估算超出一倍時,也許亦是時候反思為吸引創意新貴和高消費遊客的文化工程是否香港文化發展的真正需要。

政府一方面致力打造受其監督的藝術空間,另一方面卻容不下現有的民間藝術村。在「起動九龍東」的政策下,九龍東的工廈被重建為商廈和酒店,令本來紮根於此區的藝術家除了因租金上升而被迫遷外,還要面對政府以「非法」之名進行打壓,「起動」實為「趕絕」。2013年春節期間,一羣年輕人把荒廢了二十多年的車廠變成「多霉體派對」,突顯政府對「公共空間作藝術用途」不設實際的想像。另一邊廂,同樣為工廈藝術家群聚的「伙炭」,連續兩年得到民政事務局資助,舉辦年度開放日。政府對待不同的藝術群聚的雙重標準,再一次反映香港文化政策長久以來政出多門的問題。

中港盾矛下的藝術界
藝術發展2月首次頒發ADC藝評獎」,來自內地的年青作者賈選凝憑一篇對《低俗喜劇》的影評獲得金獎,事件引發對本土文化闡釋權及評審機制「私相授受」懷疑,並逐漸演變成一場藝術界的中港矛盾事件,幾可與奶粉和北區學位相提並論。全球化下的中港政治,從日常生活、成市空間以至藝術發展,矛盾均一觸即發。政府的文化政策制定者,應予正視。

從現代舞周看跨國合作


(原文刊舞蹈手扎2014年2月刊)

香港2013年有官方舉辦的舞蹈節,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則有由民間協力主導的現代舞蹈節,合作夥伴包括韓國及日本的舞蹈推廣組織,以及我們比較熟悉的廣東現代舞周。舞蹈節在新加坡取名「觸.現代舞蹈節」(Contact Contemporary Dance Festival),由舞人舞團」T.H.E. Dance Company )主辦;而在吉隆坡則稱為 D’Motion International Dance Festival, T.H.E. Dance CompanyDPAC Damansara Performing Arts Centre)合辦。舞蹈節屬小型,在新加坡先行,接著移師吉隆坡。

123日晚上新加坡Esplanade小劇場的 Asian Festivals Exchange是是次舞蹈節國際協力的體現。演出由三個、每個約20分鐘的作品組成。作品一0ZERO由馬來西亞及韓國編舞合編,四位舞者來自新加坡、馬來西亞及韓國。作品二是中國徐水亮編創及演出的Unsettled,而作品三是新加坡及日本合作的Ramblings of the Woozy Mind0ZERORamblings of the Woozy Mind的編舞及舞者,主要是透過像Skype這種方法溝通討論,直至演出前三周才集合在新加坡和吉隆坡,完成作品。我相信「資源」直接主導了合作模式﹣﹣畢竟要為整個創作演出團隊提供住宿對主辦單位來說壓力不少;各人亦未必能長時間放下手頭其他工作。如何駕馭這種不能算理想的合作方式可能是這次交流的重要意義之一。0ZERO意生命中各種對立力量之間存在的一個融和點,編舞黄志雄 (馬來西亞)Choi Myung Hyun(韓國)以四名舞者快速及具爆炸力的力量轉換表達概念,很是恰當;韓國舞者一貫以澎湃的身體能量見稱,其他三名相對矮小的東南亞舞者亦不遑多讓。可能因為合作時間不長,四名舞者身體質感之間的差異明顯,令某些群舞段落出現突感,但在很多演出變得模式化的今天,我們應該尊重這些差異的象徵意義。

0ZERO的編舞沒有忘記這是個短篇小作品,舞美和音樂恰如其份地簡約,演出的重點一直保持在舞蹈動作上。Ramblings of the Woozy Mind的編舞們就欠了這份制。我猜,這與合作時間短是有關係的:兩位編舞只走了創作過程中前段「加」的部份,卻未能及時走入「減」的階段;他們可能有自助餐形式的紛陳意念,卻沒有整合成令人垂涎的佳餚。新加坡的馮惠珺和日本的鈴木優理子Yuriko Suzuki)有感於時間的不穩定性,進而問,「甚麼是時間?」她們利用舞台上現煮現吃的杯麵、在水缸中溶化掉的鐘面數字、不知名人士對時間看法的錄音、演戲、獨白…………和舞蹈,回應自己提出的問題。各種表演元素輪流出場,我卻不知道編舞為甚麼要因為「時間」而在有限的演出時間大費周章。

「觸.現代舞蹈節」的重點演出、也是我最期待的,就是「舞人舞團」的新作Mr. Sign。香港舞蹈界的朋友對舞團大枕不陌生:舞團六位舞者中兩位(李文偉及卓子豪曾就讀香港演藝學院。上一次看T.H.E.的演出是兩年前的事,對作品之成熟調度及舞者的強大能量印象難忘。Mr. Sign由駐團韓藉編舞Kim Jae Duk創作,在藝術總監郭瑞文的帶領下,作品強力控訴,卻幽微詩意;舞者的汗水在白燦燦的日光燈下揮灑,舞台調子卻暗黑沉鬱。年青一代韓國人,面對人民為今天全球艷羨的國家成功付出的生命代價,雖然不是作品的主題,那種憂傷卻隱含其中。話雖如此,在我看來,Mr. Sign是可以在不同國家上演而能帶來共鳴的超越性作品,文化痕跡只是它的註腳而非定性。新加坡應該為有一個舞人舞團」而驕傲。

作品始於一段約八分鐘的舞段,六名舞者全穿黑色西裝,不斷組合成或三人或更多人的群舞,動作語彙流灑如水,線條圓渾,或張或弛,在重覆中累積。老實說我不能很清楚描述舞者如何進入和離開舞台、或如何由左邊移動到右邊之類,因為這段舞的設計是如此天衣無縫、讓人像看著池裡悠然的錦鯉,你不會特別去想甚麼時候魚群由三條變五條或者這魚兒從左邊還是右邊游過來,你只會定睛欣賞,突然回過神來,未必記得細節,感覺卻已滲入身體中。舞蹈,本來就是這麼回事吧!特別一提是作品音樂同樣由編舞Kim Jae Duk原創。他的音樂就和他的舞蹈,是一種語言的兩種表達方法,兩者渾然一體。音樂旋律性不強,但當動作快速時,它的簡單提供了平衡;當緩慢時,它的敲擊節奏令能量凝聚。若說音樂是個無形但有個性的演出者,他不只也不應該是舞蹈的影子,那麼在這次作品中,我可「親耳」「目睹」了。

Mr. Sign探討的是「溝通」,或「不能溝通」。其中戲劇成份較多的一段是四名舞者坐在長桌子旁,每人面前有咪高峯一枝,他們輪流給「蘋果」定義,其中一個努力得青筋暴現卻發不出聲來;舞台另一邊一名站立舞者,擺弄他面前如人偶一般的一位舞者,像那些用肚皮發聲的街頭藝人。近年很多舞蹈作品都加入了戲劇成份,可憐舞者要在面部表情及聲線上痛下苦功,編舞有時好像忘記了舞者的身體節奏感本來就能成戲劇性。可喜的是Kim Jae Duk沒有忘記。舞者們要唸長長的台詞,然而在「演出」的仍然是他們的身體--他們口中發出的與其說是語言,不如說是聲音,是存在於這宇宙千萬種聲音之一。作為受眾,我的選擇是如何「感」「知」信息,或者拒絕接收。

如果打坐是為了與自己的心溝通, 那麼一個倒下來的打坐姿勢代表甚麼?四名舞者背靠地面,向上盤腿,手指指向空中,每人頭頂前有咪高峯。現代人有話要說,便站到咪高峯後,誰有咪高峯在手便有話語權。當咪高峯在你眼看不見之處時,你的呼喊真的有用嗎?當嘩眾取寵是潮流,手指的微細動作有人會留意嗎?你在手術桌上即將被宰割,於是你拚命用身體各部份撞擊枱面發出聲音,為甚麼不用喊的?……….作品廣袤的想像空間,是它能超越文化界限的原因之一。

「觸.現代舞蹈節」尚包括一台國際編舞匯演,編舞/舞者包括日本的島田ただし、香港的楊浩、韓國的Kim Boram Jang Kungmin,丹麥的 Kitt Johnson。促成他們同台演出的機緣的,除了主辦單位外,更有 Yokohama Dance Collection, Japan Foundation, Korea Arts Management Service, Singapore International Foundation等。其中像Yokohama Dance Collection,組織主要工作是為日本舞者製造外國交流及演出機會。香港在這方面的確做得未如理想。在亞洲,現代舞觀眾向來不足以令舞蹈作品能長期演出,或多次重演。這種交流巡演,對於一個創作能通過演出而進步成熟非常重要。正如楊浩所言,他會把這次交流演出的心得,用於他即將在2014年「香港藝術節」的演出。希望這文章向大家介紹的除了是個別作品的優劣之外,還有國際合作的可能性:香港可以大灑金錢向外國名牌藝團買數場演出,或以低額資助香港小藝團為期數天的海外「交流」,但我們也非常需要讓香港創作人從國外吸收養份、學習成功和失敗、在相互的文化差異之中,包容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