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2日 星期三

從現代舞周看跨國合作


(原文刊舞蹈手扎2014年2月刊)

香港2013年有官方舉辦的舞蹈節,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則有由民間協力主導的現代舞蹈節,合作夥伴包括韓國及日本的舞蹈推廣組織,以及我們比較熟悉的廣東現代舞周。舞蹈節在新加坡取名「觸.現代舞蹈節」(Contact Contemporary Dance Festival),由舞人舞團」T.H.E. Dance Company )主辦;而在吉隆坡則稱為 D’Motion International Dance Festival, T.H.E. Dance CompanyDPAC Damansara Performing Arts Centre)合辦。舞蹈節屬小型,在新加坡先行,接著移師吉隆坡。

123日晚上新加坡Esplanade小劇場的 Asian Festivals Exchange是是次舞蹈節國際協力的體現。演出由三個、每個約20分鐘的作品組成。作品一0ZERO由馬來西亞及韓國編舞合編,四位舞者來自新加坡、馬來西亞及韓國。作品二是中國徐水亮編創及演出的Unsettled,而作品三是新加坡及日本合作的Ramblings of the Woozy Mind0ZERORamblings of the Woozy Mind的編舞及舞者,主要是透過像Skype這種方法溝通討論,直至演出前三周才集合在新加坡和吉隆坡,完成作品。我相信「資源」直接主導了合作模式﹣﹣畢竟要為整個創作演出團隊提供住宿對主辦單位來說壓力不少;各人亦未必能長時間放下手頭其他工作。如何駕馭這種不能算理想的合作方式可能是這次交流的重要意義之一。0ZERO意生命中各種對立力量之間存在的一個融和點,編舞黄志雄 (馬來西亞)Choi Myung Hyun(韓國)以四名舞者快速及具爆炸力的力量轉換表達概念,很是恰當;韓國舞者一貫以澎湃的身體能量見稱,其他三名相對矮小的東南亞舞者亦不遑多讓。可能因為合作時間不長,四名舞者身體質感之間的差異明顯,令某些群舞段落出現突感,但在很多演出變得模式化的今天,我們應該尊重這些差異的象徵意義。

0ZERO的編舞沒有忘記這是個短篇小作品,舞美和音樂恰如其份地簡約,演出的重點一直保持在舞蹈動作上。Ramblings of the Woozy Mind的編舞們就欠了這份制。我猜,這與合作時間短是有關係的:兩位編舞只走了創作過程中前段「加」的部份,卻未能及時走入「減」的階段;他們可能有自助餐形式的紛陳意念,卻沒有整合成令人垂涎的佳餚。新加坡的馮惠珺和日本的鈴木優理子Yuriko Suzuki)有感於時間的不穩定性,進而問,「甚麼是時間?」她們利用舞台上現煮現吃的杯麵、在水缸中溶化掉的鐘面數字、不知名人士對時間看法的錄音、演戲、獨白…………和舞蹈,回應自己提出的問題。各種表演元素輪流出場,我卻不知道編舞為甚麼要因為「時間」而在有限的演出時間大費周章。

「觸.現代舞蹈節」的重點演出、也是我最期待的,就是「舞人舞團」的新作Mr. Sign。香港舞蹈界的朋友對舞團大枕不陌生:舞團六位舞者中兩位(李文偉及卓子豪曾就讀香港演藝學院。上一次看T.H.E.的演出是兩年前的事,對作品之成熟調度及舞者的強大能量印象難忘。Mr. Sign由駐團韓藉編舞Kim Jae Duk創作,在藝術總監郭瑞文的帶領下,作品強力控訴,卻幽微詩意;舞者的汗水在白燦燦的日光燈下揮灑,舞台調子卻暗黑沉鬱。年青一代韓國人,面對人民為今天全球艷羨的國家成功付出的生命代價,雖然不是作品的主題,那種憂傷卻隱含其中。話雖如此,在我看來,Mr. Sign是可以在不同國家上演而能帶來共鳴的超越性作品,文化痕跡只是它的註腳而非定性。新加坡應該為有一個舞人舞團」而驕傲。

作品始於一段約八分鐘的舞段,六名舞者全穿黑色西裝,不斷組合成或三人或更多人的群舞,動作語彙流灑如水,線條圓渾,或張或弛,在重覆中累積。老實說我不能很清楚描述舞者如何進入和離開舞台、或如何由左邊移動到右邊之類,因為這段舞的設計是如此天衣無縫、讓人像看著池裡悠然的錦鯉,你不會特別去想甚麼時候魚群由三條變五條或者這魚兒從左邊還是右邊游過來,你只會定睛欣賞,突然回過神來,未必記得細節,感覺卻已滲入身體中。舞蹈,本來就是這麼回事吧!特別一提是作品音樂同樣由編舞Kim Jae Duk原創。他的音樂就和他的舞蹈,是一種語言的兩種表達方法,兩者渾然一體。音樂旋律性不強,但當動作快速時,它的簡單提供了平衡;當緩慢時,它的敲擊節奏令能量凝聚。若說音樂是個無形但有個性的演出者,他不只也不應該是舞蹈的影子,那麼在這次作品中,我可「親耳」「目睹」了。

Mr. Sign探討的是「溝通」,或「不能溝通」。其中戲劇成份較多的一段是四名舞者坐在長桌子旁,每人面前有咪高峯一枝,他們輪流給「蘋果」定義,其中一個努力得青筋暴現卻發不出聲來;舞台另一邊一名站立舞者,擺弄他面前如人偶一般的一位舞者,像那些用肚皮發聲的街頭藝人。近年很多舞蹈作品都加入了戲劇成份,可憐舞者要在面部表情及聲線上痛下苦功,編舞有時好像忘記了舞者的身體節奏感本來就能成戲劇性。可喜的是Kim Jae Duk沒有忘記。舞者們要唸長長的台詞,然而在「演出」的仍然是他們的身體--他們口中發出的與其說是語言,不如說是聲音,是存在於這宇宙千萬種聲音之一。作為受眾,我的選擇是如何「感」「知」信息,或者拒絕接收。

如果打坐是為了與自己的心溝通, 那麼一個倒下來的打坐姿勢代表甚麼?四名舞者背靠地面,向上盤腿,手指指向空中,每人頭頂前有咪高峯。現代人有話要說,便站到咪高峯後,誰有咪高峯在手便有話語權。當咪高峯在你眼看不見之處時,你的呼喊真的有用嗎?當嘩眾取寵是潮流,手指的微細動作有人會留意嗎?你在手術桌上即將被宰割,於是你拚命用身體各部份撞擊枱面發出聲音,為甚麼不用喊的?……….作品廣袤的想像空間,是它能超越文化界限的原因之一。

「觸.現代舞蹈節」尚包括一台國際編舞匯演,編舞/舞者包括日本的島田ただし、香港的楊浩、韓國的Kim Boram Jang Kungmin,丹麥的 Kitt Johnson。促成他們同台演出的機緣的,除了主辦單位外,更有 Yokohama Dance Collection, Japan Foundation, Korea Arts Management Service, Singapore International Foundation等。其中像Yokohama Dance Collection,組織主要工作是為日本舞者製造外國交流及演出機會。香港在這方面的確做得未如理想。在亞洲,現代舞觀眾向來不足以令舞蹈作品能長期演出,或多次重演。這種交流巡演,對於一個創作能通過演出而進步成熟非常重要。正如楊浩所言,他會把這次交流演出的心得,用於他即將在2014年「香港藝術節」的演出。希望這文章向大家介紹的除了是個別作品的優劣之外,還有國際合作的可能性:香港可以大灑金錢向外國名牌藝團買數場演出,或以低額資助香港小藝團為期數天的海外「交流」,但我們也非常需要讓香港創作人從國外吸收養份、學習成功和失敗、在相互的文化差異之中,包容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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