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3日 星期一

只有身體會懂 -「陶身體劇場」《4&5》



刊IATC「藝術節即時評論」
http://www.iatc.com.hk/?a=doc&id=50220
劇院內一片漆黑,好像比平常還要黑一些。燈毫無徵兆突然亮起,四名舞者在舞;他們一直都在動,我們看不見而已。有了光,便看到。就像在無垠的時間中隨意切一個面,看到的不是起源,也不是終結,是綿綿行進。如果不是體能限制或舞台呈現的考慮,四名舞者好像可以舞至地老天荒的樣子。這種汨汨流動的力量,大概源自「陶身體劇場」在追尋舞蹈本質的同時,已超越了舞蹈,動已成為了生命本身。

藝術總監陶冶透過《4》的舞者裝扮,直截了當地宣示了他對純粹的身體的關懷。舞者戴帽、面孔塗黑、衣服寬鬆,他們是男是女是老是青完全不露痕跡,剩下的只有身體。四個軀體在接近半小時的作品中動作不斷,他們組成的排陣、互相之間的距離、以及動作的整齊度,卻能夠一直保持不變,由此可見各人對另外三位舞者及空間的感應之強。舞蹈動作在圓形的軌跡上進行,但這些圓形很精細,可能是某個關節的一次完整旋動,或者是舞者以自身為軸心的四肢路線。圓形本身就有一種永續的意涵,四人的排陣就像井裡的水,流動卻不會溢泄。

雖然動作組合是重複的,但每次的音樂變化為動作注入新的閱讀。獨立樂手小河的音樂集合多種中國傳統元素,像秦腔,像戲曲,像梆子,都有樸實強烈的原生態感。很多東方傳統音樂驟耳聽來重重複複,其力量正在於它以重複超越理性接收,直接對應人類深層意識。眼裡是四位舞者的動,耳裡聲音令觀眾實在感受到他們的身體內在韻律;舞者的動作仿佛是由音樂引發的自然反應,所以一直都能保持輕鬆隨意的質感。身體、舞蹈、音樂、空間,融和成一個渾然天成。舞者的汗水在灰色上衣隨隨漫開成深色印子,在布料上留下寫意畫般水墨痕跡,記下了當下之感。

4》之後,便是《5》。

五名舞者張開腿坐在地上,後一人雙腿放在前一人臀部兩旁,五人緊貼著,服裝顏色和圖案瞹眛,在昏暗燈光下是一組無以名狀的團塊。接下來,五人稍為分開,開始移動。作品以即興接觸的理念和技巧構成,舞者任何時候最少有一個身體部份接觸著旁邊的人,以觸覺接收另一個驅體傳來的訊息,借他人身體轉移重心讓自己移動。他們必須躺在地面,要到達另一個位置便只可從他人身體上滾過,或者向後翻。《5》更進一步向身體的純粹性出發,沒有排陣,沒有動作設計,以限制尋找潛能。不用雙腳的人類可以怎樣移動?他人不在視線範圍內,只能靠觸覺溝通,如何與之向同一方向移動?舞者以極度的專注觀照身體,動作很慢,很仔細,表面看來他們移動的方法不外乎那幾種,但他們沒有重複,因為每次都是一種新的溝通,新的尋找;當五人持續地以這種困難的方法動,這動便有了儀式性,成為了一次心靈的歷練,無限地打開了肉體的包容性。

雖然有指「陶身體劇場」的作品抽象,對我來說卻具象不過,因為身體可見可觸,又何抽象之有?當然所謂抽象具象都是一己之見的形容詞,「陶身體劇場」勇敢直觀舞蹈本質,詰問舞蹈與身體的關係,在這個人類與自己的存在載體距離愈來愈的時代,更見鋥亮靈清。

觀看場次:20141031日晚上8時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2014年11月1日 星期六

實體劇院中的「無實無虛」

(台灣「表演藝術」(PAR)雜誌2014年11月刊)
http://par.npac-ntch.org/article/show/1415003086883219


如果由「進念‧二十面體」和「舞蹈空間」主理的《如夢幻泡影》是關乎《金剛經》的話,這台作品可能根本不需要存在,因為我相非相,如拉岡所描述的真實:「不能符號化(unsymbolizable),不能被表現(falls out of representation),一種不從屬固定意義的表達」。所有的舞台呈現,都不過是泡影,所以要看的應該存於可以看見的以外。從這種豁達出發詰問劇場本質,未嘗不是一種內省。

劇場本體論不能不談時間。我們以時間概念協助生命進行,但生命的隨機性不服從於時間。演出起始的設計便觸及劇場時間和事件的關係。觀眾入場時,工作人員遞上撲克牌,各人抽取一張,上面印有不同的《金剛經》經文詞彙。同樣,眾舞者從楊永德手持的撲克牌中各抽一張,「須菩提」、「著相」、「阿修羅」等便成了他們的代號。之後舞台落下兩面大幅反光物料,舞者因應楊隨機唸出的代號,在反光物料前獨舞一分鐘。反光物料隱約影照的觀眾倒影暗示身份的不定性,看人時也在看自己,是觀眾也非觀眾。時鐘的六十秒倒數只面向觀眾,楊永德站在舞台一隅,以身體感應時間,每一分鐘喚出一名舞者,同樣的時間在同一空間內,被不同的方法體驗著;新的舞者出場,倒數便重新開始,時間在這一段演出循環往復,而非線性前進。

在一分鐘舞蹈後,十二名舞者演出六段雙人舞,楊永德和盧凱彤分別以聲音和吉他即興回應,觀眾的、楊的、盧的三個視點同時呈現。這時佈景由反光物料轉換成銀色長方形空框,舞者可穿插其中。舞台設計陳瑞憲在場刊中寫到,他考慮的是一個需要被看見的具體透明,「在『實』的空間物件裡穿透出『虛』的微妙對比。」我理解的《金剛經》不是「虛」相對「實」的二元關係辯證,而是存在的不存在性,然而劇場呈現本身就是一場「反映真實」與「擊破幻象」的角力,「一切諸相,即是非相」。不禁想像如果佈景能更臻華麗,花巧極致到與作品概念背道而馳,會否產生另一種抵消的玩味。

個人很欣賞的一段是舞者穿上設計考究的白色服裝,在01不斷轉換的數字投影前舞蹈。01是數據化存在的根本,有序、乾淨、無間行進,對很多現代人來說,它是世界的標準。舞者或獨自、或兩人一組,依著直線上前、後退、往旁走,步速恆定,動作一致。相對之下,服裝嫵媚的曲線仿如諷刺。本舞段與之前及之後的感覺差別很大,沖擊作品前進的過程,它無法用理性解讀,提示觀眾另一種感知的可能性。可惜這段太快結束了。以舞蹈來說,透過重複建立的力量未到最強已停止;以「進念」的風格來說,它應該一直持續到觀眾幾近不能忍受才罷休,以正其顛覆性之名,今次的處理可謂馴良了不少。

演出下半部分較多群舞,舞台視覺處理更複雜。六位女舞者一字排列在舞台前方,靜立不動,同時吵聒的崩克音樂以高音量填滿空間。這是一場混雜的管弦樂,觀眾的視覺與聽覺接收矛盾的訊號,明明是一個畫面,卻離析分崩;表面靜止但能量在不斷流動。持續一段時間後,其中五人毫無徵兆之下玩起「麻鷹抓小雞」的遊戲,然後同樣毫無徵兆突然停止;第六位舞者則一直迄立不動。劇場世界,現實世界,可期望的或不知就裡的片段接續進行,否定觀眾認知中的合該如此。

接近演出尾聲有較長的一段時間舞台相對黑暗,三名男舞者穿著肉色貼身褲以支撐或接觸組成形狀不定的塊團,照到他們身上的燈光微弱,只有當旁邊拿著手提燈的那人把燈光照到他們身上時,觀眾才看得比較清楚,而整段都沒有光線照到他們臉上。於是三人看似裸體的身體被物化,更遑論主體依恃的臉孔,仿佛回應經文中的「佛說非身,是名大身」。直至演出終結,舞台煙霧彌漫,燈光仍然昏暗,隱約可見一眾舞者的剪影在走動,這時在舞台最後方的閘門向上移,已經洩氣面容扭曲的巨大黃鴨,絲毫不察覺自己已虛脫醜陋,迄自悠然坐在聚光之下。黃色充氣巨鴨曾在2013年瘋靡全球,它是藝術品還是文化消費符號,曾引起激烈辯論;在這個談「是」「非」的舞台成了一個醜版A貨,相信不論是否從事藝術工作的都能會心微笑。

《如夢幻泡影》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演出,入座率不算高,導演胡恩威笑言中途離場的人不多已令他深感安慰。「進念」在香港有不少捧場客,多年來支持他們的劇場實驗,不過近年「進念」似乎面對後勁不繼的挑戰,作品的概念深度往往追不上華美包裝的力度。一個關乎《金剛經》的主題實在可以有力地支撐反劇場或後劇場的探索,但在這作品中未見有刻意著墨。「舞蹈空間」一眾年輕舞者身體柔軟,爆發力和持續能量均強,他們演出「是舞蹈」,卻沒有向「非舞蹈」邁進;與松島誠和楊永德相比,他們的舞台存在感不強,舞蹈於他們仍然是技巧展現。松島和楊令我想到當代舞者的生命週期。人生經驗累積為年紀較大演出者的內涵,在舞台上表現為自信和感染力,非常好看。如何以這些成熟的身體讓我們更加認識舞蹈本相,值得思考。



評論場次:2014920日晚上8時,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2014年10月8日 星期三

他們的觀點

(舞蹈手扎2014年10月刊)



馮樂恆的存在觀

我一直都把馮樂恆歸類為以海外為創作基地的編舞,但其實他連續四年在香港發表作品,包括2011 年《再多‧還未夠》(Not enough),2012 年《Fighter》,2013 年《To Stay or to Make a Move》,以及今年的《局外人》。與此同時,他在歐洲生活、進修、演出。也許遊走的身體令他對自我與社群多了一份思考:他好像與各種各樣的社群在發生關連,但未能深入又必須再出發,所以,是歸屬還是抽離,這定位自我的標準每天在改變。就像在《局外人》演出進行期間,觀眾席的燈光數度亮起,舞者梁儉豐環看眾人,原先安然隱身在黑暗中的觀眾成為了被觀看的對象,局內局外觀點轉移;陪隨燈光的是紛沓的環境聲音,嗡嗡地持續卻聽不出一個所然,好像剛從昏睡醒來,不能與進行中的世界接軌。這個時刻,你如何確定你的存在?

我不能肯定此作品與卡繆在1942年發行的著作的關係。馮樂恆保留了小說的法文名字L’etranger,但沒有直接套用中文譯名(異鄉人);他抽取了一些原素(或者是書中一些細節令他得到靈感),但他並非要敘述情節;他在「編舞的話」中使用了「存在」「荒謬」這等卡繆極痛恨別人加諸他的作品的形容詞。然而我已讀過《異鄉人》,我不可能清除這認知背景,所以不能避免把舞蹈與文字參照。這種文本互涉的創作處理帶來力量還是包袱,值得思考。

梁儉豐是作品中的「我」,另外的四位舞者是人物化了的四種影響存在感的因素,是我們賴以確認自己曾經與世界發生關連的佐證:情慾的潑辣(李思颺)、同儕的觀照(曹德寶)、衰敗的恐懼(李健偉)、暗黑力量的誘惑(林波)。梁與李思颺的雙人舞動作浪漫翩然,女的甜笑,男的木然;如果李健偉和曹德寶是Salamano和他的狗,二為一體地緩緩走過,梁對這份人犬之情無動於衷;末段林雙手繞著梁的腰,二人形成同心圓旋轉,在外圈的梁即使有離心力的自然優勢也無法離開林的攥捉。梁在經歷著事件,表現漠然被動,仿佛是自己的存在的局外人,無法支配、無法理解,只能配合,或旁觀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雖云局外人看得比較清楚,卻是強迫的疏離。

如果存在是時間的流逝,時間扭曲了,存在仍否成立?曹德寶、梁儉豐與林波的三人舞段音樂,是KruderDorfmeister式的輕快冷靜電音,節拍清晰行進流暢,三人卻以慢速做以設計來說應該是快速且強力的動作。視覺和聽覺傳遞的時間感覺互相衝突,影響觀眾對身處時空的認知,舞者表現製造的外在奇觀漸漸沈澱成內在反思。對舞者來說,慢比快更困難,而三位在此段成功掌握慢的力量,愈慢愈見功夫。

一個小時的演出多次出現黑燈效果。黑燈營造斷裂感,像是Meursault殺人後的記憶,他只記得刺眼的陽光,他認為陽光令他殺人,其他的都不大記得。當我們的生存是茫然地跟隨著命運的步伐,那就像參加旅行團後,連與自己同時在照片出現的景點名字也記不起。並非主動建構的記憶,屬於你的嗎?沒有記憶,還有存在嗎?

卡繆曾表示,《異鄉人》是關於一個不願「入鄉隨俗」而遭懲罰的人的故事。在現代舞創作中,「鄉」與「俗」的界線只存在於創作人心中。在我來說《局外人》有板有眼,五位舞者動作俐落精準,但面對如此一個大命題,除了抒發觀點,還需「離鄉避俗」地創作才可與觀眾一同進入深度思考。這樣做,是不會受到譴責的。

許俊傑的暴力觀

在《曾經發生,一些相似的事情》演出完結後,監製邀請觀眾參加演後分享環節,並表示如果受到題材影響而心情沈重,可向出席分享的心理學家顧問請教舒緩的方法。我想,有需要嗎?在我看來這是個悅目的小品,但它非但不黑暗,它的正面甚至來得有點像童話般美好。「家庭暴力」這題材,並沒有被處理。

在舞蹈開始前,場內播放著一把女聲,講述「我」(她)如何被丈夫粗暴對待,及後帶著女兒逃離的經過。這聲音在下半場開始時再次出現,繼續講述她的經歷。這位女士是誰?我不知道,沒有交待。權力對個人,特別是某些社會體制中的女性,其中一種暴力對待就是將之去個人化,將之變成混合塊團中的組件,抹煞其主體性。可能這位女士曾經表示不想表露身份,但既然編舞的控訴是「被虐者得不到協助」的話,他便需要處理這把聲音代表的身份和相關經驗,讓曾經模糊的面孔獲得尊重。無疑這處理超越了舞蹈,但這種意願和克服處理過程的困難,是藝術家應有的人文關懷。

演出上半場,觀眾與其中四名舞者(陳伯顯、施卓然、馮曉嘉、馬師雅)一同環繞著演區坐在地上,從身處的位置和視線角度,編舞給觀眾安排了一個視點,就是我們和即將扮演旁觀者的舞者是一丘之駱。施虐者曹德寶把受虐者李婷炘扛在肩上,放置到一個象徵室內的立方體空間中,在當中演出了一段對抗性的雙人舞及李企圖掙扎逃離的獨舞,最後李無法離開;曹把一個展示衣服的假人和其他四名舞者一一搬到演區之後,來一段意喻暴烈的獨舞;然後是四名舞者的群舞,以快速的重心轉移、地面動作、滾動、隊形的組合及分解,表示旁觀者對伸出援手的猶豫、推諉,最後不顧而去。中場休息時觀眾必須離開劇院。下半場坐位變成劇院的標準觀眾席,演出內容起初與上半場相同,唯四名旁觀者在下半場介入曹對李的施虐,讓李得以離開那立方體房間,走向燈光中,走向光明的明天。

人與人的角力、權力的施行與接受、社會角色的組成,就如上述那麼理所當然嗎?施虐和被虐是一種關係,它背後的力量是流動的,它的起始及持續沿於關係雙方的投入令能量得以轉換和補充。它不會像是曹的紅色和李的白色服裝般壁壘分明。我認為家庭暴力(或者更根源的權力關係)在作品中沒有被處理,因為演出呈現的是一種表象,編舞站在一個遙遠而抽離的位置,以單一觀點對表象施以價值批判。劇場無法提供解決方法,劇場甚至無法呈現現象,劇場只是時間、意識和呼吸的流動。如果舞蹈是身體,身體是存在,舞蹈在劇場內的追求應該是甚麼?是以誠實的身體直觀存在的純粹。李婷炘扮演受虐者的角色,一個受虐的意識會誘發一個甚麼身體?旁觀者因為表現了冷漠的行為,所以舞者做出假人的機械化動作,假若冷漠是源於對更強大的暴力的恐懼,身體又該如何呈現?我作為觀眾,我是旁觀者,我也沒有超越這個色的意圖,但我必須承受上下半場位置轉換的身體經驗,但在同一個視點之下,我該如何處理身體感受的改變?

這部分小題是「許俊傑的暴力觀」,這其實是個子虛烏有的題目,因為這個觀點並沒有被傳達;稱作品為悅目小品,因為撇除了以上我說的種種,作品進程、舞蹈動作設計、佈景等均可見編舞下了不少苦工。但我想當代舞和其他舞種的分別,正是在於愉悅並不是當代舞創作的追求。




2014年9月26日 星期五

「香港舞蹈」北上去!

(IATC ARTISM 2014年9月號) http://www.iatc.com.hk/?a=doc&id=49354&issue_id=49049



民政事務局2013 年推出「為主要演藝團體而設的具競逐元素的資助試驗計劃」,批出予城市當代舞蹈團 (CCDC)、中英劇團、香港中樂團及香港管弦樂1360萬元。其中CCDC運用資助舉辦2014年「中國網絡計劃」,分別於7月「北京舞蹈雙周」及11月「廣東現代舞周」以「香港日」及「香港篇」為主題,「協助十七組本地新晉編舞家、獨立舞蹈工作者及中小型舞蹈團體提升在內地海外的知名度,爭取更多交流及演出機會。」[1] CCDC作為九大藝團之一,推動現代舞發展責無旁貸,近年更積極連繫內地和香港的現代舞社群,例如今年已是第三屆的「中國舞蹈向前看」。以舞團的信譽爭取更多資源,冒著製造競爭對手的風險扶助業界,這種氣度及精神,非常可嘉;至於方式,個人認為有值得斟酌之處,正好趁北京站完成、廣州站籌備中這期間,提出討論。

有口難言的「香港」舞蹈
根據北京舞蹈雙周的網頁介紹,「香港舞蹈日」是「香港現代舞蹈作品展示平台…展現香港多元且具活力的面貌」[2]CCDC在今次計劃中擔當策展人,以「多元、具活力」形容香港現代舞,兩個口號式的形容詞無可否認帶有定性功能。CCDC以藝術水平為挑選考慮,並在作品為配合演出長度裁剪時作藝術上的介入;十台演出作為一個集,共同拼湊成「香港舞蹈」面貌,所以觀眾欣賞的不獨是個別作品,還有整體。曹誠淵在場刊內撰文〈香港現代編舞家小述〉,從個體角度談香港舞蹈,文章功能類近「策展人語」,卻未有深入闡明地域及時代特色、策展考慮、如何對作品梳理而得出主動展現的「面貌」等。他表示,編舞「用身體表達許多連本人都沒有察覺的、隱藏於心底的思想、感情和意識」[3]。不認識香港「回歸之後」如何「很大變化」[4]的觀眾,他們需要明白怎樣把這些意識放在合適的語境中。香港脫離英國文化主體只有17年,正在經歷文化身份的摸索階段,但政府不敢承認目前的含混,唯有仍然套用「東西匯聚」這陳腔濫調形容香港。沒有官方論述可依據,民間便有責任發出反映真實情況的聲音。事實上今天很多的藝術家正嘗試在「東西匯聚」之外、在「東」「西」二元之間尋覓身份的落腳點。就像同樣在雙周演出的斯洛伐克舞蹈團,在我們看來有點土氣,但若了解該國在脫離蘇聯後的政經狀況,便較能以同理心看待藝術取向。既然CCDC選擇了策展人的角色,在理念上需要更澄明,讓觀眾在合理的認知基礎上欣賞作品

歷久常新的新晉」
發表作品的編舞包括徐奕婕、施卓然、黃志榮、李家祺、白濰銘、黃碧琪、陳俊瑋、黃美玉、梁芷茵、李思颺、王丹琦,及郭曉靈。他們全部畢業於演藝學院,在舞蹈界打滾年資由一年至十年不等,大部份曾獲藝發局、康文署或香港藝術節資助發表長篇作品。值得留意的是,他們一律被形容為「新晉」,而不論這群編舞本身或舞蹈界,普遍對此歸類沒有異議。所謂的「新」,是相對甚麼而言?

若論年紀,被歐洲ARTE藝術電視稱為當代八大舞蹈家之一的Jiří KyliánNederlands Dans Theater術總監時只有29歲;近年炙手可熱的Benjamin Millepied 邀到紐約Baryshnikov Arts Center choreographer-in-residence時同樣29歲。若論發表作品數量,也許勉強說得通,因為縱使因人而異,香港的情況是如果你已用過藝發局、康文署甚至藝術節的資源做製作而票房和口碑不是極佳的話,要獲得下一次機會便需要點耐性和運氣。若論作品質素,是否意味應該以對待新人的寬容看他們的作品?簡單一個稱謂,揭示香港現代舞「斷代」問題之嚴峻:不是劃分年代的「斷代」,而是兩代之間無法接續的斷裂。相比起黎海寧、梅卓燕、伍宇烈、馬才和、楊春江、王榮祿、甚至楊雲濤和邢亮,這群編舞當然「新晉」,問題是在他們與前輩之間,或者他們當中部份人,按理應該承接了中生代編舞的位置而非仍然停留在新晉階段。

現代舞是源自西方的藝術形式,香港的政治背景以及過去廿年的強大全球化浪潮讓它在沒有太大阻力之下落戶,並享有專業地位。到今天現代舞已成為了世界舞蹈創作的共同語言,這有助香港舞蹈與世界溝通,但亦更大程度地挑戰我們抗衡同質化的能力。十個單位的編舞,十多個個體,當中雖有不群之作,但總的來說美學考量近似,展現出來的動作詞彙個性模糊。是學院訓練根深柢固,還是自信不足?平凡的動作設計不能產生新的能量,師心不師道,用他人的說話方式也難以傾盡心聲。

如果現代舞是英語,即使我們能說一口純正的「女皇的英語」,那只代表我們熟練地以他人的標準配合他人的文化。要在世界舞台建立身份,我們需要說「帶著口音的英語」,讓觀眾對我們的文化根源有跡可尋。我對黃美玉的《潛‧藏‧壓》的肢體實驗有個期望:她若會回溯中國民間舞,以西方的理論分析適合中國人的動作設計與美學的關係,為外來的形式注入來源於民俗誌的底蘊,也許有助我們能真正地擁有這種表現方式。

創作上的「口音」來自地域特色和我們對社會現狀的態度。香港社會整體來說價值觀與人生追求單一,現代舞創作屬小眾的自我實現方式,創作人傾向以個人為中心,以不問世事「保護」創作的純粹性;雖然我認同曹氏稱作品傳遞編舞的「猶豫、焦慮、需求和期盼」[5],但部分品位上接近個人宣洩,觀眾難以共鳴。今天的香港步向極權管治,主要官員以私利為施政前提,不跟隨霸權之路者生存空間被嚴重擠壓,市民勉力抓緊日益消失的自由平等,偏偏政府仍厚著顏面自詡創意城市。藝術家此刻實在可以有很多素材可用以立體地描繪2014年的香港如何影響主體意識狀況。李家祺的作品《囚人》便是一例。他以香港狹小的居所意喻香港人生存狀態之迫仄,舞者施卓然用木箱砌成身體與舞台間的屏障,在有限的空間稍一不慎便會弄倒箱子的困窘中做出大幅度動作,李氏不願被擠壓著生存的願望在樸素的舞台上膨脹。其中一個L形的箱子更令人聯想他姓氏英文拼音的首字母「L」。

建議
具競逐元素的資助並不是常設制度,下一年亦未必撥款予CCDC,為香港藝術在世界爭一席位不是朝夕的事,不論今次有多成功也好,沒有持續性可能令心血付之流水。我並非主張CCDC應該持續接受類似的資助,因為這並非舞團核心工作,在舞團的藝術取向影響下也無法完全避免對香港舞蹈的主觀描述。固然業界多年來一直提出政府應承擔art agent的角色,但未有令人信服的官員能擔此任前,我個人不會堅持爭取。現階段政府能否回到對藝術發展保持arm’s length的量度,停止強行推銷毫無內涵的文化定位,加強藝術家導向的資源投放,以新思維考量成效?舉例說, 支援文化交流的藝術發展基金由今 6 9起,助上限已增加至總開支的三分之二,但審批時間長而且過程不透明,政府宜在這方面改善,簡化申請程序,鼓勵藝術家在確定能獲得旅費資助的基礎上,主動向世界各地、規模各異的藝術節爭取演出機會;亦可參照貿發局做法,在如德國Internationale tanzmesse這類大型舞蹈展覽會中以香港代表團名義,洽商折扣租用多個攤位,並設立相關資助(甚至貸款)制度,由有意參展藝術家自行申請。

結語

「香港舞蹈日」在北京西城區繁星戲劇村舉行,聽說北京觀眾(特別是本地人)、傳媒一般認為城西較落後,他們也習慣以劇院名氣與節目質素掛鉤,所以有部分不太樂意出席。亦有聞近年陸續有劇場在北京落成,當中不乏私人投資,難免以商業考慮先行。有聞曾有當地中介人向香港藝術行政人員查詢「如何在現代舞演出加插植入式廣告」或者「可否在新聞稿加上舞者照片」等政治原因令香港藝術從業員相對容易獲得前往內地交流的資助,亦有不少獲邀演出,承勢在內地發展的大有人在。現代舞在香港發展歷史比在內地長,相對較完整,在 這優勢被趕上之前,內地能否為我們身處的發展瓶頸打開缺口,還是我們比較樂意面向西方,取決於紛杳因素,然而現代舞需要自由的土壤滋養,那是一定的。






[3] 「聚焦香港」場刊,頁2
[4]同上註。
[5] 同上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