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3日 星期三

我有點醜但我很美麗

(原文刊《舞蹈手扎》2013年4月刊)



在香港站的文宣和場刊介紹中,東京鷹(Condors)都被形容為「當代舞團」。所以當《全壘打》的演員以動作為主要溝通媒體演繹多種表演形式(舞蹈、扮演、體操、木偶戲),我便猶豫著:這作品的定性是當代舞還是形體劇場?

但要明白《全壘打》的價值,首先便是要放下這些為推廣和行政目的而設的定義。東京鷹在做甚麼名堂的演出不重要,這群鷹在做的有甚麼意義才是重要。擺脫理性都市人對定義的執著,欣賞《全壘打》的顛覆性。甫入場,便聽到劇院內大聲播放的1990年代Brit pop音樂,包括Blur的出道作品、坎普(camp)味甚濃的Boys and Girls。明刀明槍的請觀眾準備心態:「我是cult的,我開始於那個已成過去的流行榜,但這是我。」演出開始,舞台上擠著13個身外形各異的舞者:或肥胖,或纖瘦,或矮小,或白色長髮披肩,或長得一幅凶相,當然也有擁有比較典型的舞者身形的。這群男的旋即開始舞動,參差的舞功直接闡述了東京鷹的顛覆性,體現舞蹈的民主:有身體的便可以跳舞,舞台不只是追求表象美的空間。這場舞也隱現了日本文化對不完美的尊敬,接受瑕疵才能靠近完美。

舞者在這段起始的群舞中是穿的是日本電影/電視劇內常見的高中制服:黑色中山裝。我相信它除了意味著東京鷹團員如中學哥兒們般有點兒「烏合」卻又很團結之外,傳媒為中山裝描塑的典型象徵,和接下來的錄像,也呼應著作品對傳媒霸權的思考。觀眾看著一群高矮肥瘦不一的男人穿著中山裝出場,已預設他們的演出是逗笑的,可能有點笨拙的,不用太認真看待的。然後舞者介紹是團員模仿商品廣告在錄像中演出。觀眾,包括我,都在笑,而戲謔輕輕地提醒觀眾:你會發笑,因為媒體的話語權已滲透你的生活。

《全壘打》沒有大主題,它是一種後現代的拼貼,段落與段落之間沒有線性關係,卻同樣對現代社會反思。其中一場是五位身形參差的舞者穿著白色背心和長內褲,模仿奧運自由體操的男運動員。他們的「體操」有高技巧的,也有意思意思的,當然都旨在令人發噱。德國納粹時代Leni Riefenstahl執導的電影Olympia利用完美的身體去宣揚政治信息,現代的奧運是為城市製造知名度及進賬的大商業。五位舞者引發的笑聲在說,運動的本源──身體,它的價值發生了本質性的改變。另一場Rotten Street,是衝著兒童節目《芝麻街》(Sesame Street)而來。三名舞者為木偶配音,教大家ABCA for Asshole, B for Bitch, 也加入了「地道」的L for Leung Chun Ying, M for Milk Powder, Y for Yung Joey。我個人對《芝麻街》沒有甚麼反感,某程度上我也是看這節目長大的,但可能也是時候我們想想原來美國文化是「普及」得伴隨亞洲小朋友成長,也要想想在現今的社會我們需要的知識應該是apple還是asshole。再一段是一群舞者扮演飲品製造機器的組件,其中一人口腔含著液體,經過複雜的「製造過程」:如倒立,翻筋斗等,來到坐在餐桌旁的食客身邊,食客舉杯,他便把口中液體吐進杯中,食客飲之如飴,觀眾嘩然大叫。那麼下次我們開懷大嚼精緻美食前,也可以想想食物的來源,我們有沒有大叫一聲的需要。

演出末段帶著輕輕的悲惻。所有舞者穿回中山裝,二人一組的互相支撐,但慢慢眾舞者一一倒下平卧地上,只餘近藤良平獨舞,配合歌詞內容是小時候看到別人演出,便以此為志。算是一段短短的獨白吧,為一直嬉鬧的演出適切地加上一點重量,讓它在淡淡的優雅中結束。之後,眾舞者舉起雙腿至倒立位置,後翻站立,氣氛一轉變成熱鬧的謝幕。作品到這一刻,完成了嗎?套用那句「作品由觀眾完成」的老話,我們可以把《全壘打》視為又一文化產業製作,輕鬆,無傷大雅,個半小時很容易在笑聲中過去,或者像我身邊那位應該位高權重的女士,一小時無間斷地在手機上密密按鍵。但演出並不必要終止於劇院。雖然西方文化自亞里士多德以降對悲劇推崇有加,到了差不多王爾德的時代喜劇才有了藝術的位置,但我想作品有沒有藝術性的維度可以從它能否帶動觀眾對自身境況的反思考量。嚴肅不必晦澀,笑聲不一定膚淺。只是在媒體泛濫的全球化世界,都市的生活模式愈來愈單一,我們面對的誘惑是笑聲這道寬闊的大門讓沒有太深哲思的作品輕易通過,得到仿普世性的認同。如何閱讀票房和掌聲,可能是今天的藝術家要學習的另一種素養。

《全壘打》這演出並不終止於劇院。它以表象不美的美學喻示真實,以真實告訴觀眾這世界還是很美的,來,笑一個吧。



評論場次:201238日晚上8時,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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