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國人身分想象,該由哪處想起:族群的,地域的,政治的,文化的?創作當代舞,身分是無法迴避的思考。由身分,到身分的載體——身體,到放置身體的環境——社會,我們如何理解之、審視之、成立觀點之、沈澱為美學表達之,大概便是希望以肢體訴說生命為何物的當代舞創作人的主命題。
過去十年,中國很富裕,國際影響力大增。然而,經歷近一世紀的貧窮沉積下來的不安全感,文化大革命對傳統價值的破壞,持續不斷的權力鬥爭,等等,令中國人趨向極度利己主義。與此同時,在威權下「棒打出頭鳥」這句話幾乎接近真理,可以「利」的只能是群眾中面目模糊的「己」。在中國要建立個體身分,要面對的困難和隱藏的代價,可能比其他地方都高。年青人建立自我時,以上一代為參照,要不接納,要不力求與之割裂。在廣州生活、生於1985年的獨立編舞何其沃,回溯青少年時期經歷的迪斯可文化,認為可能是中國人以身體反對既定社會結構的早期例子。廣州與香港除了地域上接近,生活方式和語言也非常相似;由於接收得到香港電視訊號,在網絡還未流行以前,香港文化對於廣州人影響深遠。當年的廣州年青人從電視上見到流行舞蹈,相約到迪斯可模仿,無意識的身體擺動成為了那一代人宣示割裂的集體符號。
割裂之後,如何建立?廣東美術學院實驗藝術系學生,展示了一個例子。廣州大學城規劃於2003年1月正式啟動,廣州市政府逐步把所有大學搬遷到小谷圍島,過程中涉及低價或暴力收地,引發居民抗爭。實驗藝術系學生在島上村落中演出,希望引發廣州人對小谷圍島狀況的關注,同時對將遭拆卸的舊建築,包括承載家族歷史的祠堂,作最後致敬。「如果享用改革開放成果的一代,以個人物質利益為價值支柱,他們的下一代便走向社會,擁抱集體利益,宣示與上一代決裂、建立屬於新一代身分的決心。」何其沃認同這類表演形式一般會被理解為行為藝術而非舞蹈,但作為導師的他不要求學生們尋求更技巧性的肢體表達,只希望他們誠實面對千禧後的中國身體。「中國不同藝術媒介的山頭主義很重。要獲得一種媒介圈子的接納,要依循既有的規範。但形式先行的身體表達未必是真實的,覺醒的,自我的。既然很多人仍然認為『行為藝術』是沒有限制的,我們何不利用它寬鬆的界線,尋找自覺表達的空間。」
學院教育與身分營造
被譽為「中國舞蹈家的搖籃」的北京舞蹈學院,是中國舞蹈教育的最高學府,其現代舞系和編導系隸屬「創意學院」,與其他以技巧訓練為主的獨立學系(如中國古典舞、中國民族民間舞、芭蕾舞、國際標準舞)明顯在地位上有不同處理。根據創意學院網站描述,編導系特色為「繼承中國舞蹈文化傳統,強調在中國文化背景下,依照中國文化和審美,建立中國編舞技術,體現中國人的情感,為中國人的情感表達服務。」如果最高學府的教學特色是為中國人的情感表達「服務」,這可算是一種中國舞蹈的身分嗎?舞蹈在中國傳統中忠於公共現實,以描述式表達背負崇敬自然、道德教化、族群結連等功能。如果學院教育把對藝術的承載、溝通要求與美學邏輯混為一談,假如身體「服務」於中國人的情感表達,它暗示個人身體的服從性,是演繹工具多於存在的終極本體;它認同的身分由中國(家)文化定義;它的審美標準也是中國(家)的。現時中國部分大學的現代舞系,課程採用如葛蘭姆技巧等源於二十世紀初美國的訓練系統。葛蘭娒技巧是否有利於中國當代的生存景況的表達,很難說得準,但被建制採納的會漸漸演化為標準。上世紀的西方標準,就如一種經協商的社會秩序,在當代藝術思維裡,理應是被挑戰而非跟隨的對象。
當代舞的表現方式五花八門,但一般著重破除公共現實,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個體的、比公共更細緻的主體現實。奉行非形式主義的何其沃,以生活經驗為編創原材料,他對比自己中、小學時期在中國和長大後在外國接受的教育,發現中國的教育包含殖入式的絕對價值判斷,不鼓勵批判思考。中國當代舞需要被殖入「服務」嗎?當代舞蹈該如何看待藝術的公共性?
如果說「技術型的舞蹈,無法觸碰廿一世紀的中國人身分」的話,必定是以偏概全的。也許要先探討一下(特別是)中國年青人的身體/身分想象。何其沃以「二次元的身體」描述物理的和虛擬的身體二元性,筆者認為「二元」的更可推展至身分建立。身分實在了,身體實不實在,也許不太相干。被高速都市化逼使離開根源的身體、在威權之下扭捏造作的身體、迎接強烈生存競爭而被人工美化的身體、營養過盛協調不佳的獨生兒身體,無法讓肉身接上身分意識,比不上網絡上無窒閡地創造的名稱、樣貌、人生。當數萬人挪動真實身體,到演出場地觀看數碼虛擬歌手「初音未來」演唱會時,中國人的共同舞蹈語言——民族民間舞,可以更新為這一代的身體美學嗎?中國舞者要有怎樣的身體質感,才可以做出有中國人生活感覺的動作?如果年青人不再需要通過物理身體體現身分的話,舞蹈的將來便會變得晦暗。
原刊台灣《表演藝術》2017年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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