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舞者的身體是「被觀看的對象」,大概不會過份偏離一般人——包括舞者自己——的認知。然而,他們的身體是被「觀」還是被「看」?看是視線接觸,觀是更為主動的審視。偏偏要跨越對身體表面的看,並不那麼容易。許是科技發達或者都市人距離自然太遠,即使你不是基督徒或者追隨笛卡兒哲學,你也會認識甚至接受身心二元論:人的存在分為精神(靈魂)及物質(肉身)兩個有階級差別的層面,精神高於肉身,肉身聽令於精神。如是者,我們慣於從靈魂的高度看自己做行動粗活的肉身,彷彿它不可能是自我存在的全部。
這種思想亦見諸傳統舞蹈訓練。技巧鍛鍊要求舞者「控制」肢體;在舞台上,編舞是存在於身體以外的「精神」,指令(舞者的)身體活動。弔詭的是,動作的成功或失敗,是舞者獨有的肉身化知識。他與世界的個人契約,只有他的身體可以參與洽商。舞者可能比其他人更需要與存在主體不可分割的肉身。要跨越身心二元的距離,現象學的約化要求我們對客觀存在進行徹底觀察,把注意力集中在物象本質,不為表面動搖。肉身要與靈魂重新連結,可以通過對物象(身體)的尊重和心無旁貸的注視。
香港舞蹈團全新製作《觀自在》編導之一曾文通,最近帶領舞團所有舞者到山上去,希望為舞者製造新的身體記憶。「可以稱之為一次『放低自己、讓動作臣服於環境』的經驗吧。在陌生環境危機感的威脅之下,我們原以為很熟悉的身體突然發出了新的訊息,原始的身體律動開始浮現出來。」曾文通抱持的「觀」,不是宗教概念,而是透過實在的身體觀察,回溯經歷、了解個性、探討生命。技巧很高的表演者,正正因為可以完美地指令身體活動,把精神和物質自我分得很開,想做的意志蓋過了舞台當下的身體感覺,混淆技藝展示和表達,有過度演出的傾向。熟悉的動作讓舞者感到安全,唯我獨有的身體未知卻失落於超卓技巧之中。曾文通希望表演可以成為一種分享:通過內在觀察,重新發現自己,承認觀眾的存在,與他們同時同地的在劇場追尋身體的可能性。
《觀自在》另一位編導、舞團藝術總監楊雲濤,對舞者的「身」與「心」,有更多的第一身體會。他認為舞者擅於完成編舞的指令,但很少機會問「自己」在哪裡。這與傳統或現代舞蹈形式沒有關係,而是舞蹈身體的日常。「我們不再生活在古代,不可能回到祭祀形式中的身體和精神狀態。所以,必須要學懂在舞台演出中找到自己。舞者用多年練習得來的技巧,不可能突然棄掉,然而愈擁抱現有的,對於還有甚麼可以被打開愈難想象,愈是未知的愈令人害怕。我希望我們有勇氣打倒自己,把已經懂的翻一翻,潛藏着的才會出來。只有這樣,舞者才可以擺脫他的宿命——年齡限制。」
翻開泥土可能有蚯蚓,也可能有寶藏。所謂《觀自在》,對舞者來說是觀察自己的存在,觀了,就得自在。對觀眾來說,《觀自在》是一次觀察舞者身體自主時揮灑自由的經歷。舞者在演出當下專注觀察身體,就見其「我」,從形而下出發,觀察作為物象的肉身,向形而上提昇,向觀眾展示「我」見到的獨一無二的世界,進入物象的靈性層面。真正的美,恆定在自身之中,生命與藝術基本法則是也。楊雲濤稱此走向「我」的過程為「真實」:「在舞台上,我們不需要『現實』,因為它是假的。我們要的是把『現實』提煉為『真實』。舞蹈與現實生活的分別,就是一個『美』字,有真,才會有美」。
曾文通認同舞台上的「現實」不是把日常生活在演出中再現。源自生活的動作,例如手裡捧一隻碗,經過舞者對做動作的身體的觀察,可以將之沈澱為美學思考的對象;它將會超越發生的時間空間,其本質將向着靈性層面邁進。楊雲濤認為,演出之後,舞者可以掌握的意義,只有沈澱。所謂好好的跳舞,就是為「自己是舞者」這件事尋找意義。總會有更年輕的身體走上舞台,所以舞蹈生命完結之前,必須要找到屬於自己的存在。聽楊所言,令我深刻感受到他關心的,已經超越了作品,超越了藝術。他關心所有與他同樣在舞蹈中找生命的人,不論是當下的、過去的或將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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