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1日 星期五

延續的迷思

(原文刊舞蹈手扎2013年2月刊)


也許我認為「延續」一詞帶有「向前走」的正面指涉,是種美麗的主觀。「延續」可能只是同一狀態的伸展。或重複。康樂文化事務署在11820日主辦舞蹈演出《站在延續線,據場刊介紹這台作品是延續了2012年、大會堂建成50週年的環境舞蹈這地的編舞組合,再次由林俊浩,許俊傑,郭曉靈, 黃靜婷,黃美玉,李健偉六位分享舞台。場刊介紹這地時提到該環境的獨特構成:烈士紀念碑與婚姻註冊署的一路之隔,令人聯想生與死不過是同一條路上的不同中站。當這環境因素不再存在於是次演出場地──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黑盒劇場,所謂的「延續」意蘊何在?
除了黃靜婷的Lifting Bones,其餘五位編舞的作品看不到與這地的明顯關係。六個段落進展算流暢,編舞們刻意設計過場處理,避免一般的黑燈轉換。但這流暢更可能是因為六個段落的變化不大。不論在舞蹈結構、音樂選擇或對主題探索的深度,都不相伯仲。同樣兩個舞者演出林俊浩的Ÿ和郭曉靈《驟現》,演繹兩個編舞的思考,肢體語言和情緒投射竟如此相似。是舞者的自我太強還是編舞的風格缺乏個性?稍為突出的是李健偉的《蘋果與蒼蠅》,在舞蹈詞彙及編舞技巧上比他之前的作品沉澱,其他作品要不意念造作,要不乏善足陳。
為大會堂50週年紀念而創作的這地》有其獨特背景,其中部分編舞的參與能追溯到更早時期的環境舞蹈計劃《六翻自己》,其時安排真的製造了契機讓編舞在環境舞蹈上延續探索。這次主辦單位與編創人員重逢,除了順手拈來的方便及曾經一度的安全感,雙方對「延續」有甚麼願景?六位編舞都已分別發表過長篇作品,且起碼其一為康文署所主辦。從全面擁有舞台兩小時回到分享六份之一演出時間,「純粹」及「精煉」兩個維度將恰當的衡量編舞有否收放自如的自律意識和能力。從這兩個要求看來,這次「延續」似乎是原地重複、或更不幸是往回走。六位編舞經常被冠以「新鮮人」的稱號,他們在其漫長的創作人生也尚算「站在起跑線」上,但觀乎此台作品卻予人板斧用盡之感。這條延續線,看上去難免荒涼。
評論場次:2013118日晚上8

第三身筆記


(原文刊舞蹈手扎2013年2月刊)
之一       是甚麼
幸得有由香港藝穗民化協會發起的「2012香港藝穗民化節」,《旅‧人》(實驗版)得以在沒有太大票房壓力的氛圍下演出,令隊員可以放心擁抱「嘗試」。我以文藝導讀(dramateur)的身份與編舞蔡穎合作,責任就是以「第三身」去反思及詰問有關嘗試種種。我這個「第三身」,是形而下、實實在在的一個不會現身演出的外人;但對《旅‧人》的演出者蔡穎鄧暢為林灒桐而言,「第三身」是參考了高行健提出表演的三重性的一種探索──縱然開始時我們不知道探索的結果是甚麼。《旅‧人》並不是以舞台演出為目標而出現的嘗試,我們只是感到舞者需要新的方法,尋找在舞台上的「存在」。要簡單地描述「存在」,敢情是打破基訓做成的身體慣性,重新思考甚麼是「演出」,舞者必須真誠地感到自己是活生生地在舞台現場,並有能力把這感覺傳遞給觀眾。專業的表演訓練很多時令舞者在思考該做甚麼之前,身體便先行一步根據慣性而動,展示一種「演出的肢體狀態」;嘗試衝破這慣性最諷刺之處是舞者的專業偏偏是把自己的肢體「演出」。一般人都不能避免以軀體作為建構自我的基礎,更何況是以身體說話的舞者?是否有可能擺脫自我意識的牽制?
《旅‧人》團隊在十個月之前開始以每周一次的工作坊形式,探索在演出過程中感受及處理現場能量的方法。我們明白在過程中我們將要努力克服不安。不安的原因有二:一是要專業舞者停止、更甚是懷疑自己身體的所有「自然」走向是對自我價值的挑戰,二是在這不安全感的影響下,更進一步要求舞者完全坦誠地把自我呈現在同台演出者及觀眾眼前,這實在需要極大的勇氣和信任。
之二       為甚麼
要知道演員經驗和觀眾經驗沒有等同關係。有能量的演出不能只是單向地傳遞技巧,演員需不時在演出過程中放開從內而外(因專業訓練而形成)的預設演出標準,感受由其他演員、觀眾反應及空間改變所產生的現場能量,並與之配合。這些即時、誠實的能量互換,令觀眾感到這是個活生生的身體在演出,而不是技藝的機械化展現。這也是舞台現場演出令人著迷之處。
中國,人心隔肚皮。把自己心所想的包裝,不管是部分或全部,不勉他人面對自己赤裸的情,是種他人著想的美德。於是,我們矮化了誠實,羞於分享,漸漸習慣收藏。舞台,是坦然面對自己的最後一片淨土。我們可以用最高超的演技把角色的每一個細微動作表現,可以用最靈巧的身體令空間能量騷動,但若表演者沒有對演出投進自己實經驗的對照,他便沒有自己在舞台上成就一次轉化,他甘於以一個技師的身接受讚賞。
研究表演的日本學者渡邊守彰提出過「虛構的身體」(Fictive Body)這個念:「在多數的日本傳統劇場形式當中,我們可以很輕易察覺到一個中介(intermediate)的次元,一個介於表演者日常生活的身體,與我們所謂的角色的想像之間的次元。1」。 對於現代舞舞者,這念可能有特別的重要性。現代舞演員可能沒有一個具規範性的角色要「演出」,他們要扮演的是生活中的自己也是舞台上在表演的自己。這種不定性的游戈,是不可能在二元對立的基礎上建立的;「投入角色」也是種目的性、時限性烈的行。我感到這是種柔和的性,從生活到舞台再回到生活無限的延伸,卻不會因繃緊而斷裂。
之三       得到甚麼
在走過十個月之後,在《旅‧人》並不是以舞台演出為目標而出現的前提下,我們企圖以一台常規演出去總結一次未有結果的實驗。我們著重把當下感受放置於演出之中,卻令作品偏離了舞台呈現應有的結構及語言。當我們相信真實可以感動觀眾的同時,我們忽略了創作人有責任以有效的手法引導觀眾與演出者在同一起點出發:例如,我們沒有利用合適的舞台詞彙解釋三位演出者的關係;例如,我們自以為是地合理化了一些符號:鄧暢為演繹蔡穎懷孕和死亡的想像,他的男性身體對觀眾必定會隱喻另一層次的訊息,但我們未有明確處理;再例如,我們必須更刻意的帶領觀眾進入演出者的思考:煮咖啡和收拾行李,於蔡穎是她從停留到離開的儀式,我們如何帶動觀眾超越這些生活細節的日常性?
演員經驗和觀眾經驗沒有等同關係,可謂在這次演出其中一種深刻體驗。
後語
《旅‧人》將於201321日在曼谷大學重演,與帶著文化差異而且對「來自中國的舞蹈」有預設期望的觀眾,舞者如何捕捉現場能量,令自己超越慣性,將會是一次新的挑戰。

1林立,《日本戰後小劇場運動當中的身體與空間》,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出版,199812

2013年1月16日 星期三

建於空中樓閣的諮詢

原文刊信報2013.1.17

香港藝術發展局二十七名委員當中,十名代表不同藝術組別的業界代表每三年一度由「藝術範疇代表推選活動」產生,已經進行到第七屆。在沒有普選的香港,這個涉及七千多名選民的活動不無代表性。然而連藝發局都承認每次選舉「投票率低,結果未能服眾」,於是提出改革建議進行公眾諮詢。

是次改革若能徹底進行,其意義上的重要性會超越藝術範疇代表在大會內的貢獻:即為「藝術家」在香港的定義定下指標,亦可成為立法會體育、演藝、文化及出版功能組別選民參考基礎。去年11月26日的諮詢會由藝發局主席王英偉、委員方文傑、行政總裁周勇平及藝術支援部總監陳永剛主持。

四人對業界情況掌握欠全面,態度也欠誠意,被問到比較尖銳的問題,例如如何處理已刊憲但不活躍的團體、如何照顧不符合任何建議的選民資格但明顯活躍從事藝術工作的個人及群體、建議獎項或學歷的標準如何釐定等,四人未有表示對這些問題引申意義的理解,或與業界共同尋求解決方法的意願。主席可能混淆了「幽默」和「賴皮」,竟對提問人士說,「這是個諮詢會,你來告訴我應怎麼做。」這種門面上的諮詢,看在出席的民政事務署副署長眼裏,不知有什麼感覺。

如何界定合資格活動
藝發局諮詢文件的根本問題是出發點不清晰:提供建議是以推動專業性,還是要納入最多持份者為原則?兩個原則之間有無此消彼長的消融性關係?會中未有交代。是欠缺深思還是刻意迴避問題核心?一個本着推動香港藝術發展為使命的法定機構,在改革影響全港藝術從業員的選舉制度時,竟然未能交代建議與其使命的關係,實在令人費解。下面數項文件內建議正正反映了改革原則的含混:

一、局方認為「目前對合資格……的藝術團體要求太過寬鬆……」,於是提出「過去三年內曾進行有關(十個藝術範疇,此略)工作及活動」,然而如何衡量這些「工作及活動」與藝發局的使命相配合?局方是否接受社區組織的業餘活動為「合資格活動」?如果接受,即這些團體代表有機會參選成為界別委員。這些委員是否能擔當推動專業藝術發展的重任?

二、局方聲稱要求團體過去三年曾舉辦相關活動是為了收緊團體登記資格,但對於是何種水平的藝術活動,卻沒有定下準則。若說藝發局立志要全民皆「藝術」,唱唱南音或者跳排排舞也無任歡迎,這也無可厚非,甚至值得鼓勵,然而這正正與局方為個人藝術家登記資格設立與獎項 / 學歷相關的要求相矛盾。

三、同樣針對「對合資格的藝術團體要求太過寬鬆」,藝發局卻表示無意審核已刊憲團體選民於過去三年有否進行任何與「相關活動」,原因是「審議已刊憲選民『花費大量人力』」。藝發局對新登記團體在藝術界的活躍程度加以要求,對已有選民卻採取放任態度,是雙重標準;以公帑運作的局方確實有責任確保基制公平及配合其使命,不能單以人力考慮推卸。

選民資格欠合理標準
擴大個人選民登記資格的意念是德政,但執行上卻予人關卡重重之感:例如它指定二十個本地獎項的得獎者符合資格,卻未有交代這二十個獎項的篩選準則,亦未能解釋為何不包括獲得重要國際獎項的香港藝術家。將對學歷的要求限制於學士學位或以上程度的藝術相關課程,雖然配合對藝術從業人員專業性的推動,但如香港演藝學院,早年只設文憑課程,卻是培養專業演藝人員之學院,若該學院的非學位畢業生不符合資格,可謂諷刺。

藝發局雖然聲稱擴大個人選民登記資格,新增的資格卻仍集中在主流藝術範疇,未能概括非主流或跨界別的藝術工作者,例如獨立樂隊、行為藝術家、街頭藝人等。這些工作者未必曾經接受資助,但其藝術活動的質素及頻繁程度隨時勝過很多「藝術團體」。

終於,藝術家過五關斬六將,成為選民,投下神聖一票,才發現無從知道民選委員在局內如何代表業界:公開的會議紀錄中不記名紀錄委員發言或對議案的投票意向,甚至連直接聯絡方式都不提供。這次諮詢,建於恍如空中樓閣的基礎上,即使夜雨時不屋漏,遇上颱風還是會倒塌。

2012年12月10日 星期一

吵聒不休的疏離



最近數月我的香港劇場經驗非常吵鬧:台上一片喧囂,演出者奮力以動作或說話填滿每一秒,他們可能聲嘶力竭、汗流浹背,與台下卻沒有半點關係。有知名度的、新進的;內容寫實的、荒誕的;用言語交待的、用身體說話的…….都在演出的或一個或三個小時之內,用吃奶的氣力企圖把平生要說的話都說盡,像是今次以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佔據舞台。只是,話是說了,也只限於說了,沒有溝通,沒有感動。創作人更是把自己推向沒有機會再站在舞台上的命運,因為,觀眾在擠擁不堪的演出過程中像被塞進餵食喉管的鵝,鯨吞了消化不來的演出元素,終於像受刑完畢的離開劇場,可以再次正常呼吸。在劇場內,觀眾每一口吸進去的空氣,都由屁眼直接竄出來,沒有任何留在身體內的痕跡,令人彷彿大腦缺氧,不能理解自己與演出的關係。

希臘戲劇的圓形舞台設計,把觀眾容納到一個參與的位置,他們必須成為演出的一部份,而不是像今天,觀眾坐在安全距離,事不關己地聽台上的喋喋不休。如果欠缺了觀眾的參與,劇場這個地方可能變成了展銷攤位,門票把觀眾在特定時間困在特定空間內,接受硬銷,為了要証明創作人投進了如何多的心血,每個枝節都必須交待清楚,給的越多越好,能接收多少卻是貴客自理。於是,說話快,動作快,換景快,像噴墨打印機,要把白紙上分毫都填滿,填得越密越沒有空間,便越色彩繽紛。

為什麼要這樣快?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文化消費的年代,我們怕悶壞了觀眾,怕他們思緒離開舞台,聽不到自己要說的千言萬語,怕說的內容力度不夠,怕少說了引不起共鳴。所以我們要製造目不暇給,要令最愚鈍的觀察都自以為滿載一口袋藝術離場;我們不要觀眾想,怕他們因為想不了而否定自己的作品;我們不要觀眾回應,怕他們的黠問暴露了自己並不深厚的底蘊。

我想到了崑曲。崑曲的美是種慢美學。慢才能讓觀眾思考每事每物在台上的含意:在舞台上所有東西都有其位置及原因,藝術家的心思和信息都付託在這細心佈置之內,當觀眾只能急步走過,如何體會每個眼神身段,每個設計安排的抒情?因為慢,觀眾才有足夠的空間去思考、回應,讓劇場中充斥著這種活著的交流能量,連飄揚的塵粒都盛載著這種當下性。但是這慢美學在漸漸死去,它被時代快速的腳步踐踏過,化成碎片在空中飛揚,若沒有足夠的有心人合力把碎片攥住,它們將隨著風景在身旁倒退,直至看不見為止。

在後全球化的時代,世界變得越來越單一之時,我們對歸屬感更加渴求,更加需要抓住一點甚麼,為它加上「根」的名字。文化衝擊變得敏感熾熱,一觸即發,是因為我們害怕連幼弱的根都會給拔掉。能慰藉心靈,為生命重新定位的,是對人文精神的深度關懷,對生活細節的深刻審視。看看,小朋友耳聰目明,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對任何微細的事都興趣盎然。他不需要每分每秒地改變來讓生命有趣,因為所謂新鮮事是他對世界的觀察和投入。不管我同意與否,劇場的確是一個讓觀眾暫時離開紛沓生活的「他所」,觀眾懷著「得到甚麼」的心態,與表演者分享時間和空間。分享的前設和目的,都是交流。創作人員主導著這交流過程,所以有責任製造讓交流真正發生的契機。或許,可以少些貪心,多些信心?當我們日夜慨嘆觀眾發展如西西弗斯那永無休止的徒勞無功,有否自省是不是我們的「藝術」窒礙了他們的成長?



2012年10月4日 星期四



最近為自己開立了一個名為「木火工作坊」的工作連繫記號。

「木」源自我的姓氏,或者該反過來說,木是我的姓氏的基礎。真幸運,這個用以標示我的符號,可以與大地原始物事拉上關係。

木源自樹,還是樹由木而生?樹無言,智慧,看盡生死無常。默默地成長,默默地承受。從前,中國人住在木中,睡在木上,然後死在木中。只要走進森林,便能聽到樹的呼吸,他們在那一收一放間為人類提供氧氣;海洋孕育生命,樹林讓生命得以延續。記得在巴黎上暑期課程的時候,時常走進Bois de Boulogne中,但覺樹林令大城市永遠保持一份優雅的氣質。

可惜在我城,樹木是裝飾,因為污染而病倒的樹,是浪費納稅人金錢的殺人武器。我們住進了看似更為堅固的石建築之後,我們以為自己掌握著調節溫度的科技之後, 們把自己嚴嚴的關在自製的空調牢籠內,我們不需要與樹共生。樹變得「無用」-可能一年一度,在以石屎鋪得平整、甚至可以開車到達目的地的「郊遊」時,我們 會說一句「啊,這邊有樹唷」之外,樹與生活沒啥關聯。風的手拂掃樹葉,讓他們唱出和諧韻律;葉片上那變化無窮、由碧沁可人到轟轟烈烈的綠、樹皮如老人的皺 紋展現著智慧,還有堅毅無懼的樹根...這些「無用」的東西從我們的生命漸行漸遠。

全球化,批量生產,最大利益,這些控制了人類二個世紀 的概念,到今天太不合時宜了。誰若相信某個國家、民族、更甚者是自己,能夠凌駕於生命自然的規律之上,真是短視特無可救藥。然而我們的價值觀沒有追上來。 我們以數字定義目的,我們以結果決定過程,我們以安穩包庇積習。樹,百年不變,堅守自己的使命,以沈寂面對無常;人,十年不變,毫不察覺自己的無知,甘心 讓因循消弭赤子的勇氣,到生命耗盡的一刻,還未知自己失去甚麼。


2012年9月29日 星期六

隔著距離看「舊」,但覺它帶著朦朧的溫柔;站在「舊」的身邊看它,卻厭棄它沒有了那種亮晃晃的勁兒。甚麼時候才學會謙卑:萬物自有其生命循環,開始時美,盛放時美,到了要結束之際,尊嚴地走完,也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