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13日 星期五

恐怖三十年不變——讀游靜《另起爐灶》

說別人「另起爐灶」,其實是否指摘——不願意承接既有的,反而冒着被煙嗆得眼淚直流的苦去燃火苗,既不忠且蠢。在某些文化語景中,詰問傳統等同把自己放在社會的對立面,需要面對的自我懷疑,可能刻骨銘心。文集《另起爐灶》(香港文學館出版,2020年)收錄的,正是游靜離「家」後對種種困惑和失望的省思,「與我成長的地方面對面,感到極其哀傷和難過。」(23)先不討論「家」的複雜意涵,客觀上來說,《另》收錄的文章「大部分是在美國或在旅途中寫的。」(238)旅人在出生地以外的漂流不但是書寫的場景,更是內容;「流放不定是以取流放不定為家,是以未讀後殖民主義便以『先天性地』不相信一揮手幾千年全球一家親或我的祖家最偉大之類的論述,也對......最古的東西最純潔的心理充滿懷疑。」(150)

三十九篇文章,寫於1988至1995年,同時期香港快將失去殖民地身份、卻不知怎樣特別地行政。假如歷史是時間觀,對於居於香港是「一種借來的時間」的說法,游靜如此回應:「但我們在這種『借來的』時間中長大,習慣以『借來』作為『既定』,作為(不無諷刺地)最恆久的『固有』,一開始便經驗時間作為一種充滿矛盾、辯證的存在。」(150)在殖民地年代成長的香港人,自小擅長在浮蕩中抓重心,在「家」「國」的硬土地上,反而站不穩。唯有離家。不是為了背叛,而是為拯救自己。



游靜斷定,要讓自己以「我」來存活的話,要先跟父母家人決裂。要打一場另起爐灶的仗,她需要工具。如果打仗不為求勝,只為通過打的過程找到在懷疑中前進的理由,何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寫作抵禦由語言建構的社會結構和價值觀?於是,她「一面說不寫了不寫了,一面上氣不接下氣地寫了這許多許多字。」(71)為了全身投入去寫,她辭去在報館的工作,免得「每晚在那裡用最快的速度寫完那許多許多毫無意義的字,回來後右手抽筋左腦麻痺」;〈68〉然而,就算離得開地理上的家,在地雷陣一般的原稿子上匍匐前進,卻逃不出「家」在概念上的樊籬:「我發現以女兒的身份寫作原來更困難,因為書寫中一旦提到媽媽就立即把我們推到某一種文學傳統的旁邊」。(47)游靜以為,要打的是觀念的仗:「這種仗最關鍵性,亦最難打,因為疏解的方法不在於具體的現象上的轉變,而要求根本的,意識上的進化。」(27)

觀念者,從出生的一刻起逐漸滲透我們的意識,處理與觀念的關係,是思考外在世界以及內在自我的持續轉換。游靜讀也斯,發現「詩中經常出現的問號,『也許』、『懷疑』,流露的是主體一種看待事物的態度,這些和他的『詠物』詩中也經常出現的主客互換、要求解釋事物的封閉,與世界重新建立勇敢、溫暖的連繫不無關係。」(37)電影和影評人之間,未必是主客互換,但無疑互相反照。例如,在〈影像書簡〉,她批評High Season「越過一連串巧合到達賺人熱淚的大團圓。只覺得不爭氣」,是否因為大團圓自願配合約定俗成的卑躬屈膝?可是,從關於兩代衝突的The Wash劇中女兒Marsha的際遇,游靜發現「當傳統價值觀念明顯地只剩下制約和儀式.....我們才開始看見我們最需要戰勝的慣性和前設都在我們裡面。」(55)You are what you see,評論人在評論對象之中看到的,不外乎是自己。孜孜不倦地向「天天」、「 May」、「S.T.」,以及「你」等人訴說,時而撒嬌地時而咆哮着紀錄的隨興和細碎,要說給誰聽?他,她,還是我?信件這形式,流露出建立連繫的渴望。

紐約、加洲、三藩市,取流放不定為家,才知道壓迫人的觀念不受地域限制。美國「道德真空、物質猖獗的盛世只是一種單向、排外、無知的文明」,(57)香港「一元、吵鬧、急躁、怠惰、進展緩慢」,(81)「在加利福尼亞,實在很容易迷失」,(106)香港人又「不習慣抽象思維」。(89)他人的地獄,是因為生活總與性情相悖,還是誤以為有一個不與外界相悖的自我存在?流放不定,尋找的起步點也隨之遊移;二十年後,游靜回來,「也是認識自我與香港的開始。」(239)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持續,成為了尋找的意義。認為西西弗斯日復一日地徒勞的,大抵是功利主義者。成功把巨石推上了山頂之後,接下來要面對的空洞,會否比永無休止的失敗更難受?人只有是「尚未」,才有另起爐灶的可能。

兩百多頁的《另》是本手感很好的小書,紙張有質感、有溫度,是適合在法院外明知進不了場也排隊時閱讀的那種。難道因為部分文章最初刊登在時尚雜誌,所以題目起得有點粗?在本書的排列邏輯也不明顯——是故意的「去脈絡」?(238)就如其他在殖民地時代成長的香港人,我在8997之前,迷失於思考「家」和「國」的脈絡;對現今的年青人來說,組成脈絡的包括價碼明確的代價。三十年下來,不論是家、國、性別、革命,等等,已經有了不同的(被)解釋,可是因觀念而產生的問題,仍然纏繞不休,愈演愈烈,令到本書如此地當下,恐怖地不落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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