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4日 星期三

時間能長幾個樣子?——《塑像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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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像譜》的觀眾在入場前都需要戴上白色塑膠手環,在演出過程中它會亮起白、黃、紅、藍和綠色的光,指示觀眾走向不同的演區。如果不依信號行事會怎樣呢?我不知道,因為我和其他三百多位觀眾都乖乖的,也許,在微暗中走入與手環不同顏色的演區太惹人注目了。是以,從入場的一刻開始,如何體驗這「體驗式音樂劇場」的過程,已經被安排了。

以作品的呈現看來,創作團隊的時間觀念,是一條持續不斷向前延伸的直線。觀眾經過劇院的化妝間,走上舞台,會看到地上貼有像是鐘面上的時分刻度的黑線,形成中央演區的圓形邊界,鍾宛姍行走在圓周上,口中唸著數字順序:……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五十二……。江逸天在圓心敲出單音的琴聲,一下是一秒。待所有觀眾抵達,鍾宛姍簡介手環顏色和演區的關係之後,原本像魚群聚在一起的人們向四個方向散開。聽聞魚的視力不特別敏銳,著急的不免會有些微的碰撞。

在中央演區的三、六、九、十二點方向,即舞台的左、右、後方原本用作技術工作的區域,以及樂隊池,被改裝成四個獨立演區,承載四個關於「時間」與「缺失」的故事,由林嘉欣、泰臣、江駿傑、李祉均創作;各長約十五分鐘,在一場演出中重複四次,每次換來一批新的觀眾。按起始一刻手環光的顏色,觀眾在不同起點順時針方向經歷《春澀》、《夏蟬》、《冬虐》、《秋別》,起點和終點不同,順序卻相同。


《塑像譜》(攝影:Sammy (@snap_shot_sammy),照片由甄詠蓓戲劇工作室提供)

林嘉欣扮演「女兒」,夜復夜在腦內上演弒母的場景,想像殺死那一把說普通話的聲音,那位賜她生命,叫她別忘恩負義的母親。女兒記不起母親的微笑,相比恨,她更渴望愛。林的形體動作清晰而細緻,帶有德國表現主義式的情緒張力;時間之於女兒,是重複降臨的惡夢。泰臣是隻長著蝴蝶翅膀的狼,或者自以為是狼的蝴蝶,是莊周夢蝶,還是卡夫卡的《變形記》。他(夢見)被困在冰冷密室,逃不出,不願逃出。江駿傑是抱柱的尾生,苦候女子不果,洪水來到,他寧可淹死也不可言而無信。時間對承諾能有多仁慈,也就能多殘忍,任你等個二十五還是五十年,抱柱的不過是傻子。江駿傑清朗的聲線、凌厲的眼神和表演者的自我觀照,建基於粵劇訓練,令人相信只要找對了方法,當代表演實在有包容傳統美學的空間。李祉均的時間由互聯網繽紛的影像拼貼而成,他要做的,是在螢幕和耳機築成的電子世界中沉溺地舞蹈。


《塑像譜》(攝影:Sunny (@sunny_liu),照片由甄詠蓓戲劇工作室提供)

現場演出的除了演員之外,還有拉中提琴的凌藝廉(William Lane),吹奏單簧管的馮逸山和巴松管的梁德頴。三人加上鍾、江,穿上新古典主義風格的服飾,戴上有時分針和數字裝飾的禮帽,組成與演員互相觀照的存在。他們站在時間之線的另一端,既冷眼旁觀,也用樂器建築聲境,拉奏出來的樂音不一定與演員的表演搭配,有時甚至與說話聲重疊,提醒觀眾不要過分投入記憶和慾望的夢囈。由於技術人員需要在每段演出之間把場景還原,所以手環會指示觀眾回到中央演區,這時會看到鍾宛姍繼續繞圈行走,唸著的數字變成三位甚至四位數。她是向單一方向流動的時間,四個如河川中的石頭的重複結節,阻不了它向前走,這是導演後設的提醒吧。在觀演的設計下,觀眾不能選擇同時進入視線範圍的畫面數量,即使聲音越過帷幕,告訴我們有其他的生命故事在發生,眼睛仍然突破不了一個視點的限制。

在法國哲學家賈克.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提出的三個可見性體制之中,倫理體制限制了感知的分配,「應該」可見與不可見的,取決於藝術以外的力量,例如社會普遍認為是正面的訊息。《塑像譜》演出的最後部分,觀眾共享黑暗,之後中央舞台轉動,呈現作品英文名稱「Zoetrope」的旋轉意象,喻意時間一去不返,我們要破繭而出,飛向將來。製作團隊希望傳遞積極訊息的善意是非常明確的,然而以今天的世界來說,單一的想法,即使是單一地希望明天變好的想法,正正成為明天不能變好的障礙。

現代藝術的自主性,力求切斷意義對於事物外殼的依附,回到以個人為單位的美學感知分配體系基礎。假如「我」的自身意識由記憶建立,而記憶又與「時間」相關的話,有多少個「我」就有多少種時間觀。江河汨汨,匯流成海,個人的時間之流,匯流成人類的生命之海;島,不是從大陸斷裂出來的土地碎片,而是連綿不斷的海洋上的休息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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