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12日 星期一

從《百家布》看物•人關係


(原載於「舞蹈手扎」20118月號)


甚麼是「物」?身邊種種物事,是我們建構自身與世界關係的橋樑,引導我們認識自我。自古不少哲人以觀察百物來感悟人生各種。然而這種以物喻人的創作起點似乎已非潮流所向,所以今次見到年輕編舞黃瑞麟以《百家布》為名的作品,(CCDC舞蹈中心及舞盟夥伴計劃《真演出》新系列)便很想一窺這種古舊物事會為傳遞甚麼信息。

既然與布有關,作為佈景的兩片大幅布料及演員服裝,便成為重要符號。作品開始時,三名舞者穿著剪裁簡單但綴以立體裝飾的服裝出場,以帶有手語感覺的動作交流;這三人組(後來加入另一名舞者成為四人組)與接下來出場的女舞者徐奕婕,在整台作品中都是持續著兩個單元的關係。這關係有時是對照性的,有時是因果性的,構思上可見編舞對舞台語言的掌握有一定的基礎;然而由於這種關係在作品設計中並沒有涉及身體觸碰,編舞宜在燈光及空間運用上再下功夫,令兩個單元的交流更流暢,那麼他們的交流也可能變得更合理。

的出場,開始了作品中重要的一段,設計以舞者與大幅的布帛為中心:的舞伴是一幅約十呎乘以五呎的百家布,百家布的拼湊喻意人世的關係種種,的長裙同樣以布料拼湊而成,她時而以布從頭包裹著自己,時而讓布幅捲著身體,於是她時而與百家布連成一氣,時而與布糾纏不清:這不就是我們身處人世的狀態嗎?這一段寓意雖好,然而動作設計較單調,對布帛的操控亦未見得心應手;讓布幅捲著身體在視覺上有藉編舞家Carolyn Carlson經典作品《藍夫人》的影子,但這個唯美的畫面由緊扣生活的百家布來構建,有些微突兀感,而動作亦集中以整體布幅為對象而未有處理百家布拼合而成的特性。不過總的來說,喜見編舞在這段展示的野心。
對照百家布之舞的是舞者招詠彤大幅白布前的「獨舞」。稱為「獨舞」其實並不恰當,因為雖然觀眾明顯見到的是一人,但她實際上是被躲在布後、從隙縫伸手出來的數位舞者的支撐著、托舉著,視覺上就仿如被這幅白布在擺弄一樣。起初是順應著這些「背後的力量」而動,但逐漸她開始反抗掙扎,要擺脫這些支撐(配)著她的「手」。與「百家布」該段一樣,它具有震撼觀眾的潛質,但現階段的展現有待改善:燈光設計太平凡,舞者對布的操控不熟練令致整體效果粗糙,動作偏向大幅度和快速也未必是上乘之選。筆者想像,如果選擇比較緩慢深沉而造型清晰的動作,加上具象徵性的燈光設計,這個畫面可以令舞蹈這種時態性的藝術,發揮空間藝術之美,在觀眾腦中留下如浮雕般的美麗印象。

另一個寓意深但未獲完全發揮的段落,由的車衣動作引發。她像個勤儉的母親,在縫紉機上以不同物料,縫出了性格各異的子女,開展大不相同的人生。的動作設計稱職但未見驚喜,她啟動的四名舞者分別穿上用牛仔布色丁薄紗及棉布造的服裝,以布喻人,四種物料四種性格:牛仔布是個任勞任怨的低調夥伴;色丁是個穿著華美的寂寞人;薄紗看似透明其實不盡不實;棉布勤奮踏實,平易近人。可惜四名舞者的舞蹈語言及性格流於單一,亦未能以動作發揮布料的特性,以喻人生多變。

接下來的部份隨著四名舞者繞著演區快跑,動感明顯提高,音樂也由之前的較new age, Sigur Ros 味道很重的靜態電音轉為拍子較重的搖滾。舞者快速跑入預備區,快速更換貼身而色彩鮮豔的服裝,再繼續跑,然後進入一段貼近地面的狂野動作,兩人為一組撕打,追逐,把整個作品相對溫暖的氣氛完全改變,讓觀眾看到人際關係中的黑暗面。四名舞者之後以與他們服裝顏色相配的箱子,放置於高低不同的水平,用盡空間造出富視覺美的舞台呈現;之後箱子變成猫步天橋,在上面穿著浮誇的服裝擺出各種姿勢,四名舞者卻在地上扭動,痛苦地力求掙脫衣服的枷鎖:這個結尾信息清晰而強烈,透過人對衣服的態度,反映在所謂文明進步的謊言中,城市人成了衣服的奴隸,卻無知地沾沾自喜,以勝利者的姿態烟視媚行。

編舞黃瑞麟選擇了一個親和的命題,卻在作品中處處展現野心:由佈景服裝,現場音樂到對演員的要求,都可見對美的觸角,他亦沒有因為場地和製作規模而妥協了自己的美學追求,值得尊敬;然而他仍需努力營造團隊的默契和帶領隊員實踐他的美學理念,避免作品中出現多處概念與實踐上的落差。其實這種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正正就是作品題目所喻嗎?在我們以為可以利用科技控制一切的時代,我們可能忘了觀察自己與萬物的關係,所以我們不再以物喻人;我們可能也忘了除了WhatsAppfacebook外,人的關係是種實體,需要時間心血經營。《百家布》展現的是一種哲學,在不再需要百家布的日常生活中,它更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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